第2章 飲食男女
- 抱抱貓的短篇故事集
- 抱抱是只貓
- 5395字
- 2025-07-22 09:17:14
坐落在山間的民宿,只有一條路從山腳的村子通往山頂。走到屋頂天臺,遠處是起伏的山形,近處的山谷也褪去了顏色。天臺上擺的桌椅在冬天無人落座,只是上來看一看山景,就冷的趕快回到了屋內。
七八間客房都在二樓,周末里都住滿了人。與她小時的村子沒有什么不同,空氣里都是冬天的冷。有錢人才會這樣吧,是在城市生活的乏味了,不知道從哪里聽說就來到這里。下了高速再走山道,饑餓掏空了心,隨便一碗素面都成了最溫暖的慰籍。
昨晚夜深時空寂的大廳在這個時候涌出了好多人,有孩子在玩游戲,有人在看書,還有幾個圍在爐旁烤著紅薯,言語之間都提及了彼此的小時候,陌生的人因為這一爐火在片刻間熟識起來。火爐邊還有兩個位置,他走過去坐下來,她就跟著,坐在他的旁邊。燒紅薯的小姑娘昨晚已經見過了,拿過一塊紅薯遞給了她,先吃一點哦,一會就要午飯啦。
其實她心里一點也不想吃。小時候吃的要吐的東西,接在手里會讓她再想起悲傷的童年。
但她還是接過來了。紅薯在手心發燙,揭開一層皮,絲絲的熱氣襲到她的臉上,她掰下一塊遞到他的手里。
他說,你也吃啊。
從起床到現在,確切的說,從昨晚她開始哭泣之后,他就陷入沉默里,好像短暫的失聲,又或者被誰掐斷了聲帶,他試圖努力想開口,但是發不出聲響。
是因為愧疚嗎?昨晚的時候,她最后這樣問他。黑夜里面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牙齒間打顫,繼而化作哽咽,被她藏在枕頭下面,轉為時斷時續的音符在壓抑著,越想忍住越無力克制,直至最后終于連成綿綿不盡的哭聲。
是不是也把他嚇哭了。在她抽泣的同時,他的呼息聲中也有鼻塞的聲音。
手指還戴著戒指啊。要不要取下來還給他。求婚剛過了兩個星期,從這個民宿離開就要去她的故鄉見父母,然后拿著戶口本去登記結婚,典禮也計劃就在明年,仿佛要看到鮮花與掌聲了,鋪好的紅毯就要踏上的時候,他卻忽然說,不如,我們就到這里吧。
那時她剛洗過澡,裹著浴巾出來,屋內的空調還沒有提升溫度,在她凍的瑟瑟發抖想鉆到床上時,他的這一句話讓她僵在那兒。他像一個犯錯的孩子,站在窗前,那模糊的身形,原來她一直沒能看的清楚。
有錢人家的少爺真的好任性啊。喜歡的時候就強拉著她上了車說一起去遠方,哪知道剛走了一程,就把她丟下了。什么時候說不好,偏偏在這樣的山谷之內,讓她連回程的路都看不到。
不如,我們就到這里吧。現在可以確信是第二次說了。就在一個多小時之前,在黑夜的山道上,他的聲音輕,她沒有聽的清楚。
那時民宿的一輛運輸車翻倒在路上,阻斷了他們上行的山道。遠遠的看到山頂的燈了,他們下了車,等著救援的人。民宿的一個小姑娘跑下來表達歉意,免去了兩天的餐費作為補償,她一邊應著聲,一邊看到他的電話還在持續。
電話應該是同一個人打來的。聽過幾次來電鈴聲就能猜到了。是一首情歌啊,他心里的秘密總有一些是藏不住的。或許從第一通電話開始,他就應該把鈴聲換掉,不知道是不是疏忽了,或者,根本就是盼著這一款鈴聲的響起。
路上有人在搬運翻倒的東西。她站在車邊看著他捂著電話在黑夜里越走越遠,遠到成為一個模糊的輪廓。聲音也就在黑夜中被稀釋掉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聽,偶爾跳出的幾個嘆詞成為與對方交談過程的斷點之后,仍然繼續聽下去,直到回過頭,看到她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后。
路通了,她說。
他慌亂的退了幾步,對著電話說著等我回給你之類急切的話才把電話掛斷。
就是在轉過身往車上走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在身后似乎在說,不如,我們就這樣吧。
好大的山風哦,說出來的話都被吹散了。她以為是幻覺呢。
民宿的晚餐錯過了。許多顧客極力推薦過的山間特色菜品改為了湯面端了上來。里面放了姜絲用來驅寒,她知道他不吃,就一根一根的替他挑出來。幾個月了,他露出的飲食習慣她都知道,而對于她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他有的記著,有的沒有在意過,她也不怪,路還長著。時間也充足。
但是,他卻要把她丟下了。
不如,我們就到這里吧。這一次,她聽清楚了。好幾次的同宿,在她洗澡時,他會忽然調皮的闖進來,在水汽迷濛之中,她不拒絕他的放肆,水花濺起的激情會一直延續到床上。
這一次,他不但沒有闖進來,連衣服都穿的整齊,身上只裹著浴巾的她,忽然覺得什么都掩不住了。她想拿過衣服穿上卻又不愿在他面前坦露身體,只好快速的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像一個獻祭者。脫光了洗的干凈,等著他是否有心情來享用。或者會忽然笑著說,哎呀,與你開玩笑的啊。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約會的時候,有好幾次她在旖旎的燈光里面等他不來,她慌亂不安,又不敢亂走,以為他要把她丟下時,從后面圈過來的一雙臂膀把她攬在懷里說,我開玩笑的啦,就想多看看你等的著急的樣子,真是美呢。
從第一通電話響起之后,她已經感覺到不安了。鈴聲反復攪亂起夢境,她心驚膽顫的等著結果慢慢靠近。這一生沒見過幾個男人,親密的就一兩個,總是被拉著向前走,沒走幾步就掉進了深淵,想掙扎都無從借力。提前訂好的情侶大床房還沒有喚起他們的激情就在夜里冷卻了。
是因為,還有別人嗎。她問。
嗯。他沒有否認,你提條件吧。算我補償你的。
是因為愧疚嗎?她問。淚水終于流了出來,她埋在枕頭里面。明明錯的是他,自己還是不爭氣的哭了。
話題在就那個時候終斷了。中間會聽到他的手機信息發出去的提示聲,隨后又消失了。如果是在與電話那一端的人聯系,在這個時候終于想起了靜音模式。
爐內的火已經熄了。幾個客人在扒著爐灰翻出里面燒熟的紅薯。讓她想起小時候,她在田地里幫著干活,大伯說旁邊有人在燒紅薯呀,想吃就去要一塊。她走了過去,看著燃盡的一堆火,站在那里卻羞愧的不敢出聲。幾個男生像是故意取笑她,刨著土說,要燜一會兒才能吃呢。一個男生借機一把土揚到她的身上,她都不知道如何躲閃。那一個小火堆在她面前許久都不曾扒開,她只好借著轉身的機會離去了。
大伯斥罵她不會說話,開口要的膽量都沒有,她只能聽著,流一點眼淚也就忘掉了。
她餓著肚子回到了家,父親剛做好飯,智障的母親端起了碗,挑起一塊肉望著她呵呵的笑。
直到許多年后,她依然不會爭取,除非有人遞到她手里。可是現在她伸手接過來了,在手里還沒有暖熱,對方又要索要回去了。她依然如同當年一樣,羞愧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從大廳出來,有一條小徑會通到山谷谷底。荒草內的他神色慌亂,看她的時候,眼神閃爍游移,最后還是落到了腳下面。沒有對視更好,她的慌亂并不比他的少。
對不起啊,他又說話了,其實在認識你之前,我還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好了很多年。她出國了。我是在她與我分手后,才遇見的你。我想著我與你結婚了,也就死心了。可是,前幾天她打電話說,她要回來了,回來與我結婚。
她一定很好看吧。
嗯。他點了頭。沒有避開話題。連哄她也沒有。
我就知道嘛。她讓自己笑了起來,我就知道,我哪有這么好的運氣。
她不知道這是男人的善變,或者是與他的緣分只有這么一點點。眼前這個小男生,她真的是喜歡呢。僅僅只能喜歡吧,還能抱在懷里不放他走不成。從一開始,自己都不相信。
我們回去吧。她說,這兒太冷了。
還有一天的房費也不要了。民宿的小姑娘疑惑的看著他們,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吵了架,似乎也沒有鬧矛盾的意思。只有她心里知道,本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啊,偶然的相交之后,還會慢慢走向兩個方向。
開來的這輛車作為求婚的禮物寫的是她的名字。計劃之中她要在回程中駕駛一段練習車技,她把新考取的駕照都帶來了,還是沒有了上手的機會。車仍由他駕控,趕回原來的城市,把她的故鄉又一次拋向了遠方。
然而隱隱的在心底深處,她有一種解脫的心安。她自己出丑已足夠了,何必還要再賠上她那一個破敗不堪的家。
他求婚的那天,她有些猝不及防,似乎是覺得太快了。又不知道如何拒絕,慌亂的答應了。后來不放心,去街邊算了一卦,說是上上簽,她才讓自己暫時的踏實下來。
其實已過了該戀愛的年紀,只是長相不加分,工作也不好,連個搭訕的男生都沒有。躺在租來的小房子里對著手機發呆,未來的男朋友怎么想都不會是電視劇中的樣子。
說穿了還是窮。連好衣服都不舍得買。工資還要抽出一部分補貼家里。她還有一個弟弟,身體健碩,但是沒有她幸運,能躲掉母親的染色體。
同事參加同城一個婚戀交友活動,只是去玩的心理,她被拽著報了名后,才發現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一件。
那是在一個老舊的別墅里面,同事早跑去熱鬧了,她只好坐在一個角落,想拿出手機來玩,又覺得手機都是寒酸的,于是就那樣看著墻上的畫發呆。
活動開始自我介紹環節時,她只有短短的幾句話,隨后就被男生們忽略過了,坐到這時候只有服務人員跟她客氣了幾句之后又把她遺忘在這里。她只好走出去,走到院中的一棵桃樹下面。他正好在桃樹下站著,對她說,你猜,桃樹什么時候才會開出花呢。
車子下了高速轉到城內。她忽然慌亂了,不知道要去哪兒。從上個月開始,她搬到他的房子里面。連一只牙刷都是他買的。像是中了獎免費入住一間總統套房,現在有人要讓她退房了。
他應該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想要寬慰,但趕在他開口之前她說,送我回我原來那兒吧。
她自己上樓,取鑰匙開門。屋子里面冷的她打顫。離開一個月,仿佛是長途旅行歸來,還是要回到這里。桌子上花瓶內的桃花早就謝了,只余下枯枝插在里面。每一次他來時讓她扔掉,她都說不舍得。
別人都是送玫瑰的,那一天他卻從車廂內抱了一捆桃花走進來。她齒間西點的香氣還沒有來得及散去,這桃花的香氣就接上來了,可惜她連花瓶都沒有,只好讓花散亂的躺在桌子上面。如同她散亂的頭發鋪滿了整個枕上,他說,原來你的頭發這么美哦。
總有一處是美的吧。不然,他是看中了她哪一點。最初的幾次約會在那些高檔場所,她在迷亂的燈光里面還會因淺薄的見識而手足無措,也曾暗自偷偷的揣測他有過幾個女人,以為是這樣的富家子弟拿她開心才符合劇情。就仿佛小時她被同村的男生擠在角落里踢上幾腳也不知道躲閃,過了那一天,還會與他們一起玩著游戲。
可他分明又不是。每一次約會的琳瑯滿目讓她從惶恐到激動的不知所措。直到桃花香氣漫開的那一晚,她羞怯的腿被他打開后許久也沒感覺到書上描寫的疼痛,她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看到了他急切卻又毫無頭緒的忙亂。
對不起啊,她心里說,是我多心了哦。
然而看著他著急的樣子,還是會有擔心。怕像她那一個唯一稱的上的男友一樣,明明勾起了她的火焰,卻任由她自己慢慢掐滅。
就如追著愛情劇的腳步一樣,同學,戀愛,偷偷跑出去開房,然而好多次她裸露的身子慢慢變冷了,男友還是一臉窘迫的無能為力。甚至還要借助于她來加油點火,但最終都功虧一潰。
最終兩人默默的回到馬路之上,男友轉身而去再也不回頭的時候,她忘了追趕。
直到現在她還替男友保守著那恥于讓外人知道的病痛,在她以為眼前的他會不會也如前男友一樣時,她忽然看到了身體綻開時的光芒。
等到有一天她從羞怯與慌亂中慢慢平復,蜷縮在他身邊問他,你喜歡我哪一點啊。
他反問,那你喜歡我哪一點呢。
唔,我想想。她的手順著他的胸膛滑過去,好瘦的身子哦,手指往下摁,可以摸到肋骨之間的縫隙。想起來圣經里說的,男從比女人少一根肋骨,就去數,還沒數幾下就數亂了。
我問你吶,喜歡我什么呀。黑夜里的呢喃吹落在她的耳根里,她怕癢想要躲開時,又被他捉住了。
是什么都喜歡呀。她被他又壓上來的氣息包圍著而坦露真情,就像,是做了一場不敢奢望的美夢成了真。我咬著自己的手指頭,還能感覺到疼痛呢。
她汗涔涔的身上流淌著他被燃起的情欲,就像帶她吃過的那些她沒有嘗過的美味,在吞咽的過程中,一次次的滿足著她的神經與味蕾。
這一夜的桃花已插在新買的花瓶里面,水的注入雖然延長花期的時間,但在清晨的時候,她還是看到落了一地花瓣。
他要扔了。她說,不要啊。這樣也好看呢。
她在晨光里曲著柔嫩的身子一片一片的捏起落下的花瓣,然后小心的倒入花瓶里面,已經不在意她的一切時時刻刻都在他的眼里。當看到他的目光好不久不移開,就會嗔道,不要一直盯著看啦,丑死了。
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他的戀人。好幾年的歲月里面,外出旅行的機會并不少,親昵的動作藏在暗處戀人也不拒絕,只有當他的手觸及到衣服的里層,就被冷漠的摁住了。他像一個乞討者盼著到來的恩賜,對方連他等待的時間都不多給,直接把他刪除了。
坦白說,桃花旁的這一張臉真的不美。很多年之后,他在四十歲結束自己第二段婚姻的時候,還會想起與她的那一段時光,她長的好壞并不重要,他迷戀的是每一次打開她身體時自己產生的奇異共鳴。雖然他也知道共鳴的回聲有著保質的期限。
要是有一天,我把你丟下了,你怎么辦。
意料之外,她沒有猶豫,順口說,沒事啦,你走你的就好。
所以,有時候他故意把她丟在那兒,看著她無助的站在那里,?亂到他的心也不安了。
其實那次聚會,我早就看到你了。你坐在那兒看著畫,沒有人與你說話。后來我以為你要走了,沒想到你走到了桃花樹下來,季節還沒有到啊,你就像這一株桃樹一樣。這是在求婚的時候,他才回答她問的那一個問題。他愿意趁著現在新鮮感未退,把她娶過來,可以忘掉曾經的戀人,而不再也像一個受虐者一樣,隔著千山萬水還要探著身子乞憐。
幫她戴上戒指說,你看,這樣你就跑不掉了。
可是要是你把它拿走呢。
現在戒指仍然在她手上戴著,是他不要了。她想取下來。是被他養胖了啊,手指也粗了,花了好些力氣。
晚上的時候,房東打電話說要帶租客看房。她才想起她已經告訴房東不再續租了。他離異的父母各自給他買了一套房子作為結婚禮物。她不但要離開那些剛剛適應的寬敞格局,連這方寸之地也要棄她而去。
已經臨近月底,她要搬家了。然而當月底這一個日期出現的時候,她忽然愣在那里。
她下樓去了藥店再轉回來。幾分鐘之后,她確信,她是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