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后來呢？”溫軟的聲音從雜亂之中穿過來，他以為是幻聽的時候，蕓小姐又追問了一句：“那么后來，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從我住的地方出來，一直向西，沿著那一條街道向上走，過了一條馬路，地勢才會變平緩，然而站在那里回頭看，整個城市就在你的腳下。我看到車流的燈，還有樓層的燈，它們像星星，是那一種比你還要低的星星。只是我的房間看不見了。它淹沒在星光里?！?

“是哦。那一定很美?！笔|小姐轉(zhuǎn)過臉，看著棚下的雨。

隔了五六個座位，他模糊的記得有人喊她蕓小姐。整場過程中，人影隨著酒杯晃動，起來，坐下，不停的將他與蕓小姐隔開。不知道最初是從哪一眼開始，她注意到了自己。

多少年前的舊工廠，廢棄后改成各式各樣的店，前面空著，又有人搭起棚來喝酒吃燒烤，大齡的青年們對這些才有記憶，相親的局就組在這里。

他不想講自己的苦難，找不到話題，只好講自己居住的那個工廠，講了一半發(fā)現(xiàn)跑題了，剛要說到那一條由下往上延伸的路時，雨救了那些不想聽的人。

局一下就散了，坐著的人都跑開，只有蕓小姐等著他的后續(xù)。

他不知道蕓小姐是無聊，還是沒帶傘等雨停，坐在那里把身子挺的筆直，一直坐到現(xiàn)在，像是被誰拉來看一場電影，劇情不喜歡，卻還要堅持等到結(jié)束。

“那，有時間帶我去看看吧。”說話的時候，蕓小姐臉上的兩粒雀斑輕輕跳動，燈光里面一雙細目看著他，然后又引著他的眼睛看向她此時的為難。

他很想說，他大概是夸大了那一條路的坡度，一個中原城市能有多大起伏，哪能像他的前半生，平地之中，能折出一道墻來。而此時蕓小姐的目光告訴他，快來救我啊。

走近了兩步，果然看出尷尬來。她用一只手摁著短裙的邊角，卻擋不住還有白嫩的肉要從破開處向外窺探。

“我要死啦?！钡偷街挥兴拍苈牭降牡驼Z，怨懟之中是她對自己的懊惱，他的靠近讓她的羞恥蔓延，整個耳根都紅了。

他脫下外套系在蕓小姐的下半身，剛好將那一條勾破的短裙包住，一雙細嫩的腿從他的外套下解救出來，終于可以離開桌子了。

蕓小姐提著的小包肯定裝不下雨傘，而他，這些年都習慣了淋雨。

走到雨中察覺到身邊沒有人跟來，才想起回過頭，看到蕓小姐還站在棚下，一雙細細的高跟鞋，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一個人生活的太久太久，還以為，所有人都會與他一樣。

去借了一柄傘撐到蕓小姐頭頂。工廠的舊路被踏過無數(shù)時間無數(shù)雙腳，蕓小姐走在上面不停扭擺著身子，最后迫不得已一只手拽住了他。

如果不是這么狼狽這么不堪，也不會連劃破裙子的元兇都找不到，要不是這一場雨，差一點讓她成了今晚的主角。

“不習慣穿高跟鞋？”

“哎呀，都是一個姐妹啦。不顧我死活，還以為我嫁不出去，丟死人了。”

蕓小姐的聲音軟軟中總要多帶幾個助詞，像極了那些偶像劇對白。大概是覺得個子矮，她的姐妹才會拼了命的把她的鞋跟升高，恨不得高到讓裙邊蒙住男人的眼，然后在這些躁動中去賭一賭那些殘存下的正人君子。

他很想知道這一段路蕓小姐在來的時候，是怎么走過去的，大約是那時候，還沒有雨，路也看的清。不像他，只有在狂風暴雨中反倒更為安穩(wěn)。

這樣狀況他無法讓蕓小姐獨自上車，打開車門的時候，蕓小姐指了指旁邊：“坐后面啦?！?

蕓小姐有多少歲看不出來。這是大齡青年的局，蕓小姐的外貌卻像是一個急著嫁的小姑娘，早早的要先來占一個位置才算安心。

出租車把他們拉往城東，在他以為要出城市邊界的時候，車拐進了小區(qū)的門口。怪不得要去相親，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哪能找的到男朋友，連燈都沒有亮起幾盞。

他堅持送到樓下，這樣漆黑的小區(qū)里面，搞不好蕓小姐沒走到家，就會摔到這雨夜里。

“你的衣服我要帶上去了哦。我洗好了還你?！?

看到蕓小姐進了電梯，他往回走，走出了樓層，聽到后面有聲音喊他。

沒有腳步聲，蕓小姐一手提著鞋子，踮著腳尖跑過來追問：電話咯，還不知道你的電話。

他手機上的通訊錄里面連一個親人都沒有。按照拼音的順序，蕓小姐排在最下面。蕓小姐說她姓夏，他還是備注了蕓小姐。

相親的局上沒有人問他的年齡，也沒有人問他為什么來相親。目的誰都是一樣。

如果有人問他為什么不找女朋友，他可能會說因為一個電話。當然，話不能說全，但是在心里，就是因為一個電話，在手機上存了這么多年，把女朋友也擋在外面。

最后一次，這個電話選在入秋的時候打來，對他說：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你也要結(jié)出自己的果實了。

隔著萬里山河，聲音在信號的傳輸中把歲月也帶走了。其實從近一年開始，這一個號碼極少響起，他已經(jīng)忘記上一次接通時是哪一年月，在網(wǎng)絡(luò)幾乎完全取代電話的時代，通訊錄仿佛變成了手機上的一個備忘符號。偶爾滑到時，想過要不要刪除，但是又怕對方忽然回來。自己一個人終究是演不到終場，只能等對方合上劇本。

她說，這些年，要謝謝你呀。拖你拖了這么久。

你回來嗎？什么時候？

那一邊就笑了，說什么孩子氣的話。我老了，又老又丑，不能讓你看見。

三年了，不得不承認有些忘了她的樣子。彼此的相貌停留在聲音里面也好，看不到皺紋堆起的時間，就不會抱怨耽誤了他這么多年。

你恨我嗎？

他說：沒有。

是我把你的青春都占去了。

沒有你，我在青春期就死掉了。他回答說。

秋天來了，是收獲的季節(jié)，你也要結(jié)出自己的果實了。這是最后的話。

電話掛斷之后，他一個人坐在黑夜里面，坐了好久，確信電話永遠不會再響起時，他刪除了那一個號碼。還好，有三年的適應(yīng)期，不然，不知道他摁不摁得下刪除鍵。

他要開始他的下半段人生，卻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

別人在秋天收獲，他要在秋天播種卻找不到對象。

再一次見到的蕓小姐變了一個模樣。脫去了高跟鞋換成了帆布鞋，短裙也變成了牛仔褲。約好的一個地方，蕓小姐不知道怎么跑到了對面，踮著腳向他招著手，兩個人就這么隔了一條街的寬度互相張望，好巧不巧又同時走向?qū)Ψ?，站在了街心匯聚。車輛在身邊駛過，蕓小姐慌了神的身子被他拉住了，是他穿過了街道，最終還是站到了蕓小姐站立的那一個地方。

蕓小姐來還外套，然后又要去他說的那一個從高處看燈光的地方。

蕓小姐來早了，燈光要遲好些時間才能亮起。他建議先把自己的衣服放回去。蕓小姐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上了他的腳步，走到院子里面的樓前，他卻把蕓小姐又擱下了。

“不讓我上去嗎？”

“第一次見面，直接上樓，怕你……”

“第二次啦。”蕓小姐憋著笑，“好古板的說。好啦，我在這兒等你吶。”

他聽說，女生都很敏感，不知道蕓小姐如果走上來，會不會嗅到屋子里面另一個女人的氣息。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

后來，他們還是一起走到那一條路的高處。燈光還沒有亮起，腳下是灰色的建筑樓群，人與車像是被壓縮過，如螞蟻般在流動。蕓小姐贊嘆道：“哎，果真不一樣哦。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他很想說是近一年多才知道這里。這個地方離他那一套房子不到兩公里。他晚了十多年。

“來這個城里多久了?”

他說來這兒二十年了。做了十幾年的服務(wù)生，現(xiàn)在在一個書店做整理圖書的工作。

“每天堆在紙張里，不一定會觸碰到哪一個故事，生活就有趣味了呢?！?

“哦，那真是好哦。好羨慕?！笔|小姐腿站的酸了，向他提議：”我們?nèi)ズ刃〇|西好不好？”

后來，蕓小姐坐在他的對面，抬起臉看他，忽然一笑：“你好像都沒有接觸過女人咯?！?

他的柜子深處有一個箱子。里面有許多他的課本。還有幾封情書。

那個時候去讀自考的，都是在工作之后才想到回頭補課的男男女女。

好幾個女生偷偷將情書放到了他的課本里。他只好裝作沒有看見。那些女孩子們怎么會知道他的困境。他的青春早就出賣過了。

蕓小姐上門的時候，說你屋子好整潔呢。只是，太過于寂寞了。

蕓小姐怎么會知道，這里，原本很奢華。里面掛著某一個女人的照片，到處都是。

后來他扔掉了。扔到屋里不能再扔為止。重新刷了墻噴了漆。無有外人來，連多余的椅子都沒有。

他讓蕓小姐坐下喝茶。煮沸的水在壺內(nèi)翻滾，他恍惚的以為對面的蕓小姐變成了那一個女人，他小心而卑微，沏茶的時候，不敢看對面的臉。直到那一雙柔嫩的手伸過來，才想起，那一雙手怎么比得上蕓小姐的手。

蕓小姐夸他茶沏的好，捧著杯子不放下來，一口一口輕啜。今天她又穿短裙了，好在不是高跟鞋，那一雙細腿就站的很穩(wěn)。進屋內(nèi)時，她執(zhí)意要換掉鞋，藏不住的少女心跳落在那一雙可愛的襪子上，讓他這空蕩蕩寂寞寞的屋子閃起一道光來。

他這里不是沒有陽光進來。每一次日光從窗臺外爬上陽臺，翻過欄桿要爬到屋內(nèi)的時候，就被窗簾隔在外面。

每一次那個女人離開，他拉開窗簾的時候，會覺得冷。陽光鋪滿了屋子，又輕薄的像一張紙，輕輕一揭，揉碎了，他這里又墜入黑暗里面。

只有此時，蕓小姐捧著茶杯坐在陽光里，每一根發(fā)絲都是晶瑩溫暖的，那幾點雀斑凝成了笑意，眼睛內(nèi)兩汪水看著他晃動，他終于察覺到這世間的美好。

蕓小姐說她都二十九歲了。就是不想長大，家人愁白了頭，她卻在作坊里面做娃娃玩。

沒有等到慣著我的人吶。看到我這個鬼樣子，都嚇跑了。蕓小姐咯咯直笑。

那你呢？你都三十五歲了哦。一個女朋友也沒有嗎？

他說沒有。

我十歲就跟著母親來這里了。母親賣水果，他就吃賣不掉的爛水果。

這是要看天的。他說，有時候剛剛進來一批貨，外面就一直下雨，他與母親在出租屋里盼雨停，外面總不見太陽，屋里像打翻了一缸醋，又酸又甜的混合氣息填滿了他的嗅覺與胃覺。

我就是這么長大的，他說。后來母親一直病重，又舍不得走，像一枚開始腐爛的果實，將壞掉的剜去，就可以繼續(xù)殘存，直到剜到了內(nèi)核，什么都沒有剩下，只能寄托于輪回與重生時，他的青澀早都不再了，已經(jīng)有了要衰老的斑紋。

母親臨終前說都是她的錯，把他困住了。他安慰母親說，一切都是父親的錯。他們母子是在還父親的債。

他不想給蕓小姐講父親的故事。只說父親早早死了。他更不愿意提起那個村子，那兒的人是當他們也死了。

他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那么美的一張臉也沒有拴住父親的心。父親被處死的那一天，他的鄰居在辦喪事?？蘼曋?，他總會想起鄰居家那個姐姐。他們站在墻的兩邊聊天；他跑到她家去玩。姐姐家的一棵棗樹蔓延到他的家里，姐姐就晃動樹干，讓棗落下來，落到他的嘴里。

姐姐與棗一樣脆甜可口。直到有一天，被他父親啃噬掉了。

他與母親不得不在那一樁奸殺案塵埃落定之后離開村子。父親的死不足以平息這一場罪孽。他與母親連親人朋友也一并失去了。

母親帶著他進城討生。聽說他家的宅子后來荒廢掉，野草叢生，里面還長出一棵棗樹刺破了房子的屋頂，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姐姐來尋仇。

他對蕓小姐開玩笑說他這輩子不再喜歡吃水果，直到現(xiàn)在他肚子還有腐爛的水果在晃動。

所以，第二次蕓小姐再來的時候，沒有拿水果，而是拿了一束花，“花瓶也是挑了好久，不知道你喜歡哪一個?！?

他發(fā)著高燒躺在家里。蕓小姐插好了花，把手放到他的額頭拭著溫度，然后輕輕說：一個人哦，寂寞了這么久?；ㄒ嗄靡恍┠亍?

蕓小姐的花填不滿房間的寂寞，凋零的速度也快了，到最后連那個精挑細選的花瓶也耐不住孤獨，干脆自己打翻了自己，與花瓣一起碎了一地。

蕓小姐嘆了口氣幫他打掃，把藥喂到他嘴里說：“我看我還是搬過來好了，你這么不小心哦?！?

然而蕓小姐并沒有搬過來。這一場病，把他拖到了醫(yī)院。

蕓小姐來的更勤了。飯盒里面總是變著花樣，有時候就趴在病床上睡著了，睡著會說夢話，他湊進了聽，蕓小姐就貼緊了他的臉。

“我想把那個房子賣了，換一個地方，讓你搬進來呀?！彼f。

蕓小姐抬起惺松的雙眼聽著他的話，等他又說了一遍，蕓小姐似有所悟，憐惜的拍著他的頭：“我說哦，那個地方，果然有你的噩夢呢。我先數(shù)一數(shù)我的錢哦?！?

她果真去數(shù)自己的錢，拿了一支筆在紙上計算，“我再添一半，我們就可以換個房子呢。”

當年在母親病重的時候，他搬進了那一套房子。與那個女人如何認識，他自己忽略了。大約是城市的燈火里面，有人醉生夢死虛度光陰，有人為了讓母親不死而拼命賺錢。

直到女人牽起了他的手，把他帶到自己的床上。后來他捏著那一沓錢發(fā)呆的時候，女人說，你需要錢，就來找我。

深陷于床榻的時候，他會嗅到女人身體慢慢腐爛的味道，像那些雨天，出租屋里面的水果。只是女人不再新鮮，他吮吸一口，像干枯的陳皮，水分過早揮發(fā)完了，就像他被慢慢抽干的青春一樣。

他從不知道，也沒有去問過女人另一面是什么樣子。女人讓他看到一套房子、看到她的軀體、看到他母親在她施舍的金錢里面得以存活，看到在他討好之后女人的滿足，就是不讓他看到女人真實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不知是倦了是厭了還是起了慈悲心，忽然將他放手了。

女人去了國外，偶爾會打個電話。而他仍不敢離去，在未得到女人最后的恩赦之前，仍然蜷伏在那里，以免女人隨時翻轉(zhuǎn)手掌將他再一次握在掌心里，雖然，這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過世。

最后一次通話之后，他才敢拉開窗簾，涌進的陽光讓他眼睛有些刺痛，而窗外早過了朝陽，眼看著過了午，就要步入黃昏。

他與蕓小姐是在黃昏的時候搬到了新居。屋里放滿了蕓小姐種的花。房子不是很大，到處可以聽到蕓小姐的聲音，就沒有了那空蕩蕩的寂寞。他在這邊看花的時候，隔屋蕓小姐在喊他：過來幫忙鋪床啦，要開始兩個人的生活呢。

如果沒有遇到蕓小姐，他不知道會是誰在他原來的房間里低語，會不會因為太過無趣而轉(zhuǎn)身離開，留下他繼續(xù)在孤獨與悲傷里面聽時光破碎的聲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