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在步槍瞄準鏡上凝成薄冰,瓦西里用凍得發紫的手指反復擦拭鏡片,直到能清晰看見峽谷入口的德軍裝甲車。那輛半履帶裝甲車的履帶裹著積雪,車身上的鐵十字在朝陽下泛著冷光,機槍手正縮在炮塔里呵氣暖手,顯然沒料到在這樣的嚴寒天氣會遭遇伏擊。
“還有三分鐘。”帕維爾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少年士兵把彼得羅夫的懷表貼在耳朵上,金屬外殼的寒氣透過手套滲進來。他的步槍里壓滿了昨晚連夜擦拭的子彈,彈殼上的銹跡被砂紙磨掉,露出銀白色的金屬底,這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彈藥。
瓦西里的右肩纏著新繃帶,卡佳用繳獲的德軍嗎啡給他注射了半支,鎮痛效果讓他能勉強抬起胳膊。但他依然把主力放在左臂,這是三個月來養成的習慣——在焦土上作戰,必須學會用最疼痛的方式保護自己,就像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樣。
峽谷兩側的雪地里藏著三十多個人,一半是紅軍士兵,一半是游擊隊員。每個人都用白布偽裝了身體,只露出眼睛和槍口,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又很快被風吹散。卡佳和安娜帶著急救包守在撤退路線,紅十字標記被白布遮蓋,只有自己人才能辨認。
七點十七分,押送隊伍進入峽谷。領頭的半履帶裝甲車碾過結冰的路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后面跟著兩輛卡車,車廂里擠滿了平民,他們的棉衣上別著白色布條——這是德軍區分“待處理人員”的標記。押車的黨衛軍士兵背著MP40,黑色制服領口的骷髏徽章在白雪中格外刺眼。
瓦西里數著人數:十六個押解士兵,五十多個平民,其中能看到至少三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典型的知識分子特征)和幾個裹著頭巾的婦女。卡車篷布的縫隙里露出紅色的布條,那是平民們偷偷系上的標記,告訴伏擊者“這里有自己人”。
“等裝甲車進入雷區。”他低聲下令,手指扣在扳機上。峽谷兩側的巖石后藏著二十公斤炸藥,引線拉到五十米外的雪地里,用凍土塊壓住防止被風吹動。這是游擊隊用德軍航彈殘骸自制的炸藥,威力巨大卻不穩定,必須精確把控引爆時機。
當裝甲車的前輪碾過偽裝的觸發線時,瓦西里猛地拽動繩索。劇烈的爆炸瞬間填滿峽谷,凍土和石塊像噴泉般涌起,半履帶裝甲車的炮塔被氣浪掀飛,機槍手的尸體掛在扭曲的鋼鐵上,汽油泄漏后燃起的火焰在白雪中竄起三米高。
幾乎同時,兩側的伏兵開火了。帕維爾的MG42機槍噴吐火舌,子彈在卡車車廂的鐵皮上打出密集的彈孔,押車的黨衛軍士兵猝不及防,紛紛倒在雪地里。瓦西里瞄準那個舉著魯格手槍的士官,7.62毫米子彈擊中他的手腕,手槍脫手飛出,落入結冰的河溝。
“下車!快往兩側跑!”瓦西里用白俄羅斯語大喊,這是他自幼熟悉的語言,此刻在槍聲中格外清晰。車廂里的平民紛紛跳車,有人被凍僵的車門卡住,游擊隊員立刻沖過去幫忙,刺刀撬開結冰的車門鎖,拉出抱著孩子的婦女。
戰斗持續了不到十分鐘。殘余的德軍試圖反撲,卻被交叉火力壓制在卡車后面,當最后一個黨衛軍士兵被擊斃時,峽谷里只剩下燃燒的裝甲車和受驚的平民。瓦西里吹了聲口哨,這是撤退信號,所有人立刻開始轉移——他們必須在德軍援軍到來前離開這片區域。
清點人數時,瓦西里發現三個平民中彈犧牲,其中包括一個胸前別著黨員證的老人,證件上的照片已經泛黃,入黨日期標注著1919年。游擊隊員在他口袋里找到半張集體農莊的土地契,上面還留著他用鉛筆寫的遺言:“告訴孩子們,要相信紅軍。”
“把他和犧牲的同志一起掩埋。”瓦西里把老人的黨員證收好,這將被添加到名單的最后,“做個標記,勝利后要遷葬烈士陵園。”
平民中有個穿教師制服的中年人認出了他的政委制服,突然跪下來哭喊:“我們以為紅軍不會回來了……”他的眼鏡片碎了一塊,臉上留著被打的淤青,懷里緊緊抱著一本磨破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瓦西里扶起他時,注意到書的扉頁上寫著“明斯克第二中學”,日期是1941年6月21日——戰爭爆發的前一天。“我們一直都在。”他把自己的備用綁腿解下來遞給對方,“莫斯科的反攻已經開始,勝利不遠了。”
撤離時,他們分成三個小組交替掩護。平民大多年老體弱,還有幾個孩子,行進速度很慢,瓦西里不得不頻繁派出警戒哨。帕維爾帶著游擊隊員在后方埋設地雷,延緩德軍追兵,他的MG42機槍始終處于待發狀態,彼得羅夫的懷表在胸前隨著步伐擺動,滴答聲在寂靜的森林里格外清晰。
中午時分,他們抵達游擊隊的秘密營地。這是個廢棄的集體農莊地窖,入口藏在干草堆下,里面能容納五十多人。卡佳立刻給受傷的平民處理傷口,安娜則用繳獲的德軍電臺發送成功信號,地窖里昏暗的油燈下,獲救的平民們互相傳遞著黑面包,哽咽聲和低泣聲漸漸被交談取代。
“這是明斯克的城徽。”那個教師模樣的中年人從懷里掏出塊銅片,上面刻著明斯克的市標,“我是歷史老師,知道哪些東西該保存。”
瓦西里接過銅片,冰冷的金屬上還留著體溫。從1941年6月22日到1942年3月9日,九個月的焦土抗戰里,他見過無數這樣的“守護者”——他們或許不是士兵,卻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家園的記憶。他把銅片和老人的黨員證放在一起,這些物品將成為德軍暴行的見證,也將成為勝利后的珍貴遺產。
下午三點,德軍的偵察機出現在上空。所有人立刻隱蔽在干草堆下,地窖入口被偽裝得嚴絲合縫,只有炊煙被嚴格控制在最小范圍。瓦西里透過縫隙望著盤旋的飛機,機翼上的鐵十字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卻無法穿透這片土地上的隱秘抵抗。
當夜幕降臨時,他在地窖的油燈下翻開名單。新添的名字讓紙張又厚了些,鉛筆在顛簸中寫下的字跡雖然歪斜,卻一筆一劃都浸透著鄭重。帕維爾在給懷表上弦,滴答聲在寂靜的地窖里格外清晰,卡佳在給孩子們講莫斯科的故事,安娜則在整理今天繳獲的德軍文件,油燈的光芒映著每個人臉上的微光。
瓦西里把黨員證掏出來,借著燈光摩挲封皮上的鐮刀錘子。證件上的職務欄依然是“第322步兵團政治委員”,但他知道自己的實際職責早已超越了這個頭銜——在這片淪陷的土地上,他不僅是士兵和政委,更是希望的象征。
遠處的炮聲隱約傳來,那是前線的方向。在1942年3月9日這個寒意未消的夜晚,明斯克近郊的地窖里,獲救的平民們漸漸睡去,臉上還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瓦西里靠在石壁上,聽著懷表的滴答聲和遠處的炮聲,這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曲焦土之上的希望之歌,在黑暗中悄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