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過后，第一場秋雨便席卷了青域西境的太行之墟。連綿的山巒被洗得愈發青翠，山間的云霧如同流動的白紗，纏繞在峰巒之間，時而散開露出深褐色的巖石，時而聚攏遮蔽整片林海。蒼玄臥在太行主峰的望岳臺上，龍身盤繞著臺邊的望柱，鱗片上沾著細密的雨珠，在夕陽的余暉中折射出虹彩，如同散落的琉璃碎屑。

望岳臺是太行之墟的最高點，用整塊青石砌成，臺上刻著青域的輿圖，西至昆侖余脈，東抵東海之濱，南達云夢澤畔，北接雷澤之淵，十二州的地界用朱砂勾勒，看似隨意的線條卻將山脈、河流、平原一一分隔。此刻，臺邊站著一位身著褐衣的老者，名叫墨淵，是青域西境“岷州”的州牧，正拿著一卷竹簡，對著輿圖上的標記記錄著什么。

“君上怎的突然來了岷州？”墨淵抬頭時撞見蒼玄的目光，連忙躬身行禮，手中的竹簡卻緊緊攥著，生怕被風吹落。他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玄猿，化為人形后依舊保留著猿猴的機敏，眼角的皺紋里藏著風霜，卻難掩眼底的精光。

蒼玄的龍首微微擺動，目光掃過臺下的群山。岷州是青域十二州中地勢最高的一州，境內太行之墟占了大半，山脈縱橫，氣候寒涼，卻盛產玉石與藥材，山中還棲息著許多珍稀神獸，如狀如白鹿、四角生木的“夫諸”，形似巨猿、力能撼山的“舉父”，還有專吃山精鬼怪的“猙”——這些神獸性子桀驁，卻極少在岷州作亂，只因墨淵定下的規矩：人不犯獸，獸不傷人，各自棲息，互不干涉。

“聽聞岷州的藥農在太行深處發現了‘千年雪蓮’？”蒼玄的聲音帶著雨后山風的清冽，從望岳臺上飄下，“讓各州的藥農都來岷州學習辨識之法，雪蓮可入藥，卻不可濫采，需留三分讓其再生。”

墨淵展開竹簡，上面用墨筆記錄著岷州的物產分布，其中一頁畫著雪蓮的圖樣，旁邊標注著生長習性。“已按君上的規矩，在雪蓮生長的山谷設了‘禁采期’，每月只許采三日，還派了‘猙’去守護，那些貪心的山精不敢靠近了。”他指著輿圖上的一處紅點，“只是這處山谷靠近西洲邊界，白虎白澤君的巡境神獸‘駁’時常越界，傷了兩個采藥的小童?！?

蒼玄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西洲是白虎白澤的轄地，方圓四十萬里，多是戈壁與草原，境內神獸以兇猛著稱，那“駁”狀如白馬，頭生獨角，鳴聲如雷，專愛吃虎豹，性子暴躁得很。白澤治理西洲向來以嚴苛聞名，規定境內神獸必須按等級劃分領地，稍有越界便會被嚴懲，反倒讓這些神獸更愛往規矩寬松的青域跑。

“讓青瑤去西洲一趟。”蒼玄的龍尾輕掃望柱，柱上的青苔立刻蔓延開，纏繞成一道綠色的屏障，“不必爭執，只說青域與西洲邊界的山谷是藥農生計所依，讓白澤管好他的‘駁’，否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我不介意讓太行的‘舉父’去西洲‘做客’?！?

墨淵臉上露出笑意，連忙應下。他知道君上雖不喜爭斗，卻從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青域的寬松是給守規矩者的，對那些越界者，自有雷霆手段。去年北洲的“冰夷”（狀如人面，乘兩龍）越界凍結了雷澤的水源，君上不過讓雷澤的“夔?！碧ち巳履_，北洲邊境便震裂了三道冰縫，從此再無北洲神獸敢越界。

雨停了，山間的云霧漸漸散去，露出夕陽染紅的天際。遠處的岷州城升起炊煙，與山間的水汽融為一體。城中的學宮傳來朗朗書聲，孩子們正在誦讀《青域禮典》中的“山林之禁”：“孟秋之月，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麛毋卵……”聲音清脆，在山谷中回蕩。

“朱雀朱離君的信使來了?！膘`汐的聲音忽然從臺邊的松樹上傳來，她綠裙沾著草葉，手中捧著一個赤紅色的木盒，“說南溟的‘火云果’熟了，特意摘了最好的送來給君上。”她走近時，蒼玄聞到她身上帶著淡淡的火藥味，忍不住挑眉。

靈汐臉頰微紅，打開木盒，里面躺著十幾顆形似火焰的果子，果皮赤紅，散發著溫熱的香氣?！爸祀x君說……她親手摘的果子，只有君上配吃。還說……等君上到南溟，要帶君上去看火云洞的晚霞，說那晚霞比青域的楓葉好看百倍?！彼D了頓，聲音壓低，“她還問，孩子出生時，君上能不能在南溟陪著她，哪怕……哪怕只待一日。”

蒼玄拿起一顆火云果，果皮入手溫熱，輕輕一捏便裂開，露出里面晶瑩的果肉，甜香瞬間彌漫開來。他知道朱離的性子，看似熾熱霸道，實則藏著極深的執念，尤其是懷了身孕后，這份執念更是變本加厲。前幾日青瑤從南溟回來，說朱離為了給他繡一件羽衣，燒了七匹云錦，最后竟對著未完成的羽衣哭了半宿，轉臉又把伺候的畢方鳥罵了個狗血淋頭。

“告訴她，秋收后我會去南溟?！鄙n玄將果肉放入口中，清甜中帶著一絲暖意，“讓她少動氣，多吃些清涼的果子，火云洞的火氣太重，對胎兒不好?！?

靈汐眼睛一亮，連忙點頭：“我這就回信！”她說著便要化作綠光離去，卻被蒼玄叫住。

“等等?！鄙n玄的龍爪輕揮，一枚龍鱗飄落在木盒中，瞬間化作一顆青色的珠子，珠內仿佛有水流轉動，“把這個帶給她，讓她放在床頭，能安神?！?

靈汐接過木盒，小心翼翼地收好，又道：“中洲的麟淵君派人送來了‘秋祭’的請柬，說中洲的‘社稷壇’已修繕完畢，邀五域神獸共赴祭典，祈求秋收順遂。”她語氣中帶著幾分好奇，“麟淵君的請柬上寫著，今年的祭典要用‘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還說青域的祭禮太簡單，‘只用瓜果，不敬神明’，讓君上務必遵禮?！?

蒼玄冷笑一聲。青域的祭禮向來從簡，春祭用新茶，夏祭用鮮果，秋祭用新谷，冬祭用草藥，從不用牲畜，這是他定下的規矩，只因“萬物有靈，何必殺生”。麟淵雖與他一樣不喜爭斗，治理中洲卻過于講究繁文縟節，光是祭祀的禮儀便有三百條，難怪中洲的百姓總說“祭典比秋收還累”。

“讓墨淵備些岷州的新米、澤州的蓮子、徐州的棉帛，作為祭品送去中洲。”蒼玄望著南方的天際，那里的云霞已染上暮色，“就說青域以‘生機’為敬，無需殺生，麟淵若不喜，便罷了。”

墨淵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又道：“君上，岷州的鐵礦近日出了新的礦石，顏色發青，歐冶子派來的徒弟說這是‘玄鐵’，能打造削鐵如泥的兵器。只是……”他面露猶豫，“西洲的信使說，白澤君正在征集各域的鐵器，說是要‘鑄造兵器，以防外患’?！?

蒼玄的目光沉了沉。西洲的鐵礦本就豐富，白澤又向來好武，如今征集鐵器，怕是沒安好心。青域雖也產鐵，卻多用于農具與工具，極少鑄造兵器，各州的衛兵也多是神獸擔任，從不養私兵。這正是他的制衡之術——百姓手中無利器，各州無強兵，自然少了叛亂的根基，而真正的守護，由他一人承擔便夠了。

“告訴歐冶子，玄鐵只許鑄農具，不許鑄兵器?！鄙n玄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白澤若來索要，便說青域鐵器短缺，僅供農用。”

墨淵躬身應諾，將這一條也記在竹簡上。此時天色已晚，山間的霧氣再次升起，帶著草木的清香。遠處傳來“夫諸”的叫聲，那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是在提醒山中的生靈，夜晚即將來臨。

“君上今晚留在岷州城嗎？”墨淵收拾著竹簡，“我讓廚下備了岷州的特產‘石耳羹’，用太行的清泉燉的，滋味不錯。”

蒼玄搖頭：“我去徐州看看秋收?！彼纳碛皾u漸變淡，化作一道青光向東南飛去，龍影掠過山間時，帶起無數落葉，紅葉、黃葉、綠葉在空中飛舞，如同一場彩色的雨。

墨淵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將竹簡小心地收入懷中。他知道，君上又要開始他的“游歷”了，或許會去徐州的稻田里“偷”一把新米嘗嘗，或許會繞道南洲，去朱離的火云洞外“看”一眼晚霞，卻又怕被纏住而不敢靠近。而青域的一切，會在這看似放任的守護中，繼續生長，如同這初秋的山林，在風雨與陽光中，醞釀著豐收的喜悅。

岷州城的燈火亮了起來，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藥農們背著滿筐的藥材回到城中，市集上的攤販正在售賣新采的山貨，學宮的孩子們放學回家，手里拿著老師獎勵的野果。青域的秋夜，就在這山風聲、蟲鳴聲、燈火的暖意中，緩緩走向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