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如期舉辦,整個雪域都為之慶賀,吐蕃上下都為贊普與贊蒙的婚事歡喜;可文成多少有些惆悵——大唐的禮隊要離開了,會有一些一直隨著她的奴婢和陛下賜予的仆人留下照顧她,還有那些隨隊來的工匠。可是父親畢竟要走了,雖說自幼便和父親不得多見,可這此別離確是永別了。父親心中或許也有些難過?這一路走來父女兩人說過的話不過寥寥幾句,心中多少有些遺憾,可也無法補救了。
李道宗自然會有悵然,可悵然終究只能是悵然,自己看到了蘇農贊的為人,至少對女兒是有愛護之意的,可他也迷茫,這份愛里究竟有幾分是對大唐的敬畏呢?明日就啟程返回長安,回去之后還有軍務等著自己,自己似乎已然看到了這一生的盡頭。
普布沒有去參加送行,紅宮需要的守衛比預想的要多,他看著地上的篝火與天上的群星爭亮,但當太陽升起時,二者就都失色了。他忽地想起迎親那日見到的那些唐人,尤是那個一直看向自己這邊的女孩。這些日子太忙碌,忙碌的他沒有時間去回想那些場景,但是如今他閑下來了,在靜謐的夜里,風輕吟著,唱著這片土地最古老的歌謠,穿過街道,越過山石,輕撫在那年輕人的面龐上,回憶就像這風一般,不經意讓心弦松了點,他想著那身華服,想著那他不敢去對視的目光,和明暗交錯的暮光。那日贊蒙是很耀眼,記得那一晃一晃的銀釵,卻已模糊了那姑娘的面孔,亦或許從未記住。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他從未見過父母,但是的確是這兩個從未見過的人給予了他最寶貴的生命,湖邊恰巧路過的師父卻改變了他的宿命。宿命?世事都是宿命,何來改變一說,他越想越糊涂,哪里會有人真的知道這些事的答案呢?不會有的。這一生身邊走過多少人,熟悉的、陌生的……
漢歷的秋天到了,比起長安,文成此時腳下的這片土地更多幾分寒意,但比起吐蕃其他地方而言卻已溫暖濕潤了很多。哪怕如此,陪嫁而來的漢人患病的卻越來越多,蘇農贊不得已命人從王宮之中拿出良藥賞賜下去給這些漢人治病,他的新贊蒙身邊幾位侍女似乎也染了病,其中有一個已經倒在床上將近數月,聽說只剩微弱的呼吸了,為了不讓這些人的病影響到文成,他決定把宮內生病的這些漢女遷到宮外寺中的醫明經院去,讓那里學醫術的喇嘛去治療她們。文成聽后雖有不情愿,但拗不過這個年輕的王,只好讓人來帶走這些患病的女官。
普布和其他幾人被派去護送患病的漢女出宮,或許是少時在寺中的時光太久了,他每每見到這些病患傷者就會想起,那些親朋眷屬在寺中求師長們度化,跪在護法神面前祈求保佑的畫面,那些宰殺牲畜祭獻山神,想要保住一位摯愛的性命的如本。師父說過,他在寺中將給世人聽的法,那些人做的事,都是世俗的法,生死不在世俗的法中,能給他們希望就是最大的功德。
他看到了一個被抬出來的女孩,臉上幾乎已經沒了血色,
他忽地有些害怕,無由的擔心這是不是那日他見到的那位姑娘,他努力去回想那張臉,似是徒勞無功。他想再看看那人,可是場合限制了他,只好站在原地,忽然又什么念頭都沒有了,只是亂的毫無心緒。
她很奇怪這一日怎么這樣長,太陽一直都沒有落下,而她一路從邏些走到念青唐古拉的山巔,看到它臂彎中的納木措。好像見到了護法神,它正背著太陽,肉眼只能看到隱約的輪廓。自己莫名聽得懂它的話語,說要帶她去看看整個吐蕃的景色,那時心里歡喜和恐懼交加,只是一眨眼就站在了一座山下,可是身邊不見了神靈。那山獨自突起像一頭靜坐的母鹿,山頂有一座莊嚴的宮殿,她想去看看,可一步邁出,眼前卻變成了幾座或梯形或方形的土包,周圍有不少石像瓦房——這讓她想起了長安近鄰的長陵。不及多想,她又發現眼前變成了一群牦牛,自己則騎在馬之上驅趕著這些牲畜。經過一片湖水時,她看著倒映的鏡像,驚覺那湖中的人竟和自己長得不一樣。正要停馬看個清除時,馬蹄失陷,自己被甩飛出去卻沒有重重落地,風托著她和百靈鳥、黑頸鶴一起費了很遠,一直飛到她來時經過的星宿海,嶙峋的山裹挾著溪流和小泊,應耀著不知哪里照落下來的光芒。啼鳴在身后出現,金雕展開雙翅,遮擋了光明撲來,她渾身一重向下跌去,一切就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普布在到達后又見到了那個被抬著的女孩,他不自覺地跟上了隊伍一起進到經堂之內,在酥油燈的側照之下,他看到了那人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可是他卻仍然不能把這張臉和記憶中的重疊,更不敢確定這是那位姑娘。院外的人呼喚他,他們要返回宮城復命了。他轉身向外走,翻身上馬,向夕陽下的紅宮奔去。
入夜后的天冷了起來,普布和幾位平時一起輪值的人坐在一群漢地來的鐵匠旁邊,這些陪嫁來的漢人技師被安排在紅宮附近生活,首先為贊普和貴族們服務。普布聽不懂他們在討論什么,但是自己身旁的伙伴又在說從高位者身邊聽到的閑言碎語,似乎贊普并沒有打算安定太久,又要準備向阿柴發動戰爭了,而且似乎打算一次滅掉這個橫在吐蕃大談之間的麻煩。普布話只聽進一半,他的心思今日不知多少次飄到那個姑娘身上;真是奇怪,自己連話都沒與她說過,如今更是連面龐都記不清,怎么就會被一直牽動思緒。
回過神來,發現同伴都安靜了下來,可能是發現了他今天格外沉默,雖然平日里他也沉默,但今天這個男孩的眉頭皺的有些緊了。大家說早些休息了,就這樣散伙。回到自己營房的普布躺在毛氈上可能因為今天的心思太多太累,片刻就入睡。夢里他回到了納木措。在札西寺里,他沒有找到撫養他的師父,卻看到酥油燈供奉的女神活了過來,綠度母也出現在他眼前,沒有說話,只是目視著他,但目光卻又透過了他的身軀,仿佛站在著一座廟宇之中,卻看盡了天地間的一草一木,一切有情眾生,最后流下了一滴眼淚,眼淚劃過下頜,落在地上,普布回過神來慌忙跪下,卻看到地板泛起了漣漪,再抬頭竟發覺自己站在齊腰的水中,他環顧四周,這里不是納木措,雖然似乎一樣寬廣,但是他知道這里是哪,這是瑪旁雍措,旁邊高聳的岡仁波齊昭示著它的身份,澄澈的湖水宣告著它的莊嚴。他驚慌失措,瘋狂地向岸邊走去,自己怎么敢玷污龍王的住所呢?可是這段路似乎變得無窮遠,自己怎么走都走不出湖水,反而越走越深,最終被湖水淹沒,窒息感沒過胸膛蔓延向脖頸,壓住了他的頭顱,向深處掉落。在靈魂將要被取走之時,雍仲恰辛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閃著金色的光——睜開眼,原來是陽光透過被推開的房門照在他的臉上。長呼一口氣,擦去臉上的汗水,他起身穿衣去做今日例行的公事,似乎已經忘記了昨日內心的兵荒馬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