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燭火重燃紀元。”
素霓的聲音如同帶著冰碴的寒風,每一個字都精準地刺入陳燼混亂不堪的識海,與那些瘋狂咆哮的記憶碎片激烈碰撞。那張酷似阿箐的臉龐上,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冰冷地映著他此刻的狼狽與絕望。
復活阿箐?
這四個字像魔咒,瞬間壓過了所有混亂的嘶吼,在陳燼瀕臨破碎的心湖中投下一塊巨石,激起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足以溺斃靈魂的漩渦。
“你…把她…怎么了?”陳燼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喉間涌上的血腥氣。他死死盯著素霓,仿佛要用目光在那張臉上燒出一個洞,看穿那層酷似阿箐的皮囊下,究竟藏著怎樣一個怪物。他想撲上去,撕碎她,逼問出阿箐魂火的下落。但體內剛剛吞噬的七股力量如同七匹脫韁的烈馬,在經脈中瘋狂沖撞撕扯,燭骨貪婪地吸收著,卻也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嗡鳴,帶來骨骼深處傳來的、令人牙酸的劇痛。他連站直身體都異常艱難,更遑論攻擊眼前這深不可測的存在。
素霓似乎看穿了他的掙扎,也看穿了他眼底深處那點被瘋狂包裹的、微弱的祈求。她撐著傘,素白的裙裾在風雪中紋絲不動,宛如一尊完美的玉雕。
“她?”素霓唇角那抹極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殘酷的玩味,“她是你最珍貴的‘燈芯’,陳燼。三昧魂火純凈無瑕,是點燃燭龍紀元的關鍵薪柴之一。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以另一種形態…永恒燃燒著。”
“燈芯…”陳燼如遭雷擊,素霓那輕描淡寫的話語,比任何酷刑都更殘忍地撕裂了他最后的僥幸。阿箐,他唯一的妹妹,那個怕冷、愛吃桂花糕的小丫頭,真的被煉成了…一盞燈?永恒燃燒?這哪里是復活!這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酷刑!
“畜生!”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終于沖破喉嚨,混雜著血沫噴濺而出。陳燼雙目赤紅如血,體內狂暴的力量被滔天的恨意點燃,竟暫時壓下了混亂的反噬。他猛地一蹬地面,積雪炸開,整個人如同離弦的血箭,帶著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五指成爪,裹挾著吞噬而來的駁雜靈力和燭骨深處涌出的陰冷死氣,狠狠抓向素霓那張讓他恨入骨髓的臉!
沒有招式,沒有技巧,只有最原始的、被仇恨驅動的殺戮本能。
然而,素霓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撲來,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就在陳燼的指尖即將觸及那素白衣衫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恐怖威壓驟然降臨!仿佛整片天地的風雪都凝固了,時間也為之停滯。
陳燼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壁壘。不,那感覺更像是撞進了一片粘稠到極致的、凝固的時空泥沼!他狂暴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禁錮在半空,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充滿滔天恨意地瞪著近在咫尺的素霓。
素霓甚至沒有抬手。
她只是微微抬眸,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對上陳燼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瞳孔。一股冰冷、浩瀚、仿佛源自亙古洪荒的神念,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陳燼的識海!
“啊——!”
陳燼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這痛苦遠超肉體!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強行剝開,里面那些瘋狂咆哮的記憶碎片——斬燭臺巡使臨死的恐懼、對力量的貪婪、對仇人的恨意、對道侶的眷戀…所有屬于他人的情感和記憶,在這股神念面前如同沸湯潑雪,瞬間被凍結、剖析、洞悉!
更可怕的是,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關于阿箐的一切,關于陳家村被屠的慘狀,關于自己獲得燭骨時的痛苦…所有屬于他陳燼的、最不堪、最痛苦的記憶,也被這股神念無情地翻檢、審視!毫無秘密可言!
這比被千刀萬剮更令人絕望!
“憤怒,是燭骨最好的燃料。”素霓清冷的聲音直接在陳燼混亂的識海中響起,如同九天之上的宣判,“可惜,你現在只是一團混亂的、隨時可能熄滅的殘火。”
禁錮的力量驟然消失。陳燼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重重摔回冰冷的雪地,濺起一片污濁的血雪。他蜷縮著身體,劇烈地抽搐、干嘔,識海像是被無數燒紅的烙鐵反復穿刺,痛得他幾乎昏厥。那些被他吞噬的記憶碎片,在素霓神念的刺激下,仿佛徹底活了過來,更加瘋狂地在他腦海里沖撞、嘶吼、爭奪主導權!
“殺!殺了這妖女!她是謫仙余孽!”
“不…她是素霓仙子…仙盟執劍人…不可褻瀆…”
“力量…給我力量!我要突破金丹!”
“師妹…我對不起你…燭骨…救我…”
“阿箐…阿箐…哥好痛…”
無數個聲音,無數種情緒,無數個破碎的人生片段,在他腦子里炸開了鍋。他感覺自己分裂成了無數碎片,每一片都在尖叫,每一片都想控制這具殘破的軀殼。他時而感覺自己成了那個被吞噬的斬燭臺小頭目,對素霓充滿了敬畏;時而又被巡使甲對長老的刻骨仇恨占據,只想撕碎眼前一切;時而又被巡使乙臨死前對道侶的思念淹沒,悲痛欲絕…
混亂!極致的混亂!比死亡更可怕的混亂!
“呃…呃啊…閉嘴!都給我…閉嘴!”陳燼抱著頭,在雪地里翻滾,指甲深深摳進自己的頭皮,留下道道血痕,試圖用肉體的痛苦來壓制靈魂的撕裂。
素霓撐著傘,如同欣賞一場荒誕的戲劇,緩步走到他身邊。油紙傘的邊緣,遮住了她半張臉,只露出那形狀完美的、帶著一絲殘酷弧度的下巴。
“看到了嗎?”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冰冷的教導意味,“燭骨賦予你吞噬的力量,卻也讓你背負了被吞噬者的因果。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執念魔障,都將成為你的業火,灼燒你的道心。若不能降服,你便是下一個蝕道者,被三災銅雀啄食殆盡,連成為燈油的資格都沒有。”
她微微俯身,傘沿的陰影幾乎籠罩住蜷縮的陳燼。一股極淡的、冰冷的香氣鉆入陳燼的鼻腔,竟讓他腦海中瘋狂的喧囂詭異地平息了一瞬。
“憤怒可以點燃燭骨,但混亂只會將它燒成灰燼。”素霓的聲音近在咫尺,清晰得如同耳語,“想真正掌控燭骨的力量?想從這無間地獄般的混亂中爬出來?”
她停頓了一下,那雙冰冷的眸子似乎穿透了陳燼扭曲的臉龐,直視他靈魂深處那點微弱的、屬于“陳燼”的意識核心。
“那就去‘焚情’。”
陳燼掙扎著抬起布滿血污和雪水的臉,眼神渙散而痛苦:“焚…情?”
“斬斷你與這具皮囊過往最深的羈絆。”素霓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誘惑,卻又冰冷刺骨,“遺忘摯愛之人的面容,焚盡心中最后一點溫軟。唯有如此,你才能在這萬千殘魂的嘶吼中,守住‘自我’的本源靈光,真正駕馭燭骨,而非被它所馭。”
遺忘…阿箐的面容?
陳燼的身體猛地僵住,連翻滾都忘記了。腦海中,阿箐那張帶著淚痕、卻努力對他微笑的小臉,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是他在無邊黑暗和痛苦中,唯一的光,唯一的錨點!焚掉它?遺忘它?那和徹底殺死阿箐,殺死他自己,有什么區別?!
“不…”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抗拒。
“你沒有選擇,陳燼。”素霓直起身,傘沿抬起,風雪再次撲打在陳燼臉上,冰冷刺骨。“或者,在混亂中徹底迷失,淪為燭骨吞噬的下一個養料,永遠沉淪在這記憶的煉獄里,再也無法觸及復活阿箐的一絲可能。”
她轉過身,素白的身影仿佛要融入風雪。
“或者,焚情證道,掌控力量,然后…去找到‘悲雪鼎’。”
悲雪鼎?陳燼渙散的眼神猛地一凝。這個名稱,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感,刺入了他混亂的識海。它似乎與素霓之前提到的“復活阿箐需集齊三大紀元遺物”有關?
“它在哪?”陳燼幾乎是本能地嘶吼出來,聲音破碎不堪。
素霓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回頭,只有清冷的聲音隨風雪飄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
“它在鎮守魔淵裂縫的‘寒淵真人’體內煉化。他是你的授業恩師,也是…當年下令清掃陳家村附近‘燭骨污染源’的仙盟長老之一。”
寒淵真人…師尊?!
陳燼如遭五雷轟頂,徹底僵在雪地里。那個在他家破人亡、流落街頭時將他帶回山門,授他道法,給他棲身之所,如師如父的…寒淵真人?!
他是下令屠戮陳家村的人?!
素霓的身影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只留下最后一句如同冰錐般刺入陳燼心口的話:
“用他的血和道基,作為你‘焚情’的祭品,點燃你掌控燭骨的第一縷火苗吧。陳燼,證明你…不是個無用的半成品。”
風雪吞噬了那抹素白。
墳場上,只剩下陳燼一個人,跪在妹妹的墳前,跪在七具干癟的巡使尸體中間。雪花落在他沾滿血污和雪水的頭發上、肩膀上,迅速堆積。
他體內,七股力量還在沖突,無數記憶碎片還在咆哮。
他腦海里,阿箐純真的笑臉和寒淵真人威嚴卻帶著溫和的面容交替閃現,最終被素霓那句“下令清掃陳家村”染上一層刺目的血色。
燭骨在他脊椎深處嗡鳴,仿佛饑餓的兇獸,又像是在催促他做出抉擇。
焚情?
忘掉阿箐的面容?
殺死如師如父的師尊,奪取悲雪鼎?
極致的混亂之后,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陳燼緩緩抬起頭,望向素霓消失的方向,又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和泥土的雙手。那雙赤紅的眼睛里,瘋狂的恨意、蝕骨的痛苦、冰冷的掙扎…最終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死寂。
風雪中,他慢慢抬起手,指尖,一縷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帶著混亂駁雜氣息的黑色火苗,在無聲地搖曳。
那不是燭火。
那是…焚情的開端?還是…徹底墮入深淵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