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深處,連月光都吝嗇光顧的死角。一條被兩側歪斜木樓擠壓得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巷,彌漫著經年累月發酵的餿水味和劣質煤煙氣息。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陳百川背靠著冰冷濕滑、長滿苔蘚的磚墻,身體微微佝僂著。他剛剛結束一場拳賽,對手是個練過幾年洪拳的碼頭工,拳沉力猛,挨了他幾記通背拳的劈山掌才倒下。贏得不算艱難,但每一次發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肺腑里點燃一把小火,緩慢而持續地灼燒。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領口磨得起毛的粗布短褂,緊貼在精悍的背脊上。他微微喘息著,試圖平復擂臺上被激起的血氣翻涌,喉嚨深處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奇癢又在蠢蠢欲動。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刻意放輕卻依舊踩在濕漉漉地面發出清晰的回響。腳步聲在巷口停下。
陳百川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垂落在自己沾著泥污的布鞋鞋尖上,但全身的肌肉,在瞬間已如沉睡的獵豹般無聲繃緊。
“陳生?”一個帶著恭敬卻毫無暖意的聲音在巷口響起,是字正腔圓的粵語,“我哋大佬想請你飲杯茶。”
陳百川緩緩抬起眼。昏暗中,巷口堵著四條身影,清一色黑色短打,剃著青皮,站姿看似隨意,卻隱隱封住了所有進退的角度。為首的是個約莫三十出頭的漢子,臉型方正,嘴唇很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正落在陳百川臉上。他身后三人,手都看似隨意地插在褲袋里,但那鼓囊的輪廓,絕非空拳。
“邊個大佬?”陳百川的聲音低沉,帶著北方口音的硬朗,在這狹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秦五爺。”為首漢子吐出三個字,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微微側身,讓出一點空隙,目光卻像釘子一樣釘在陳百川身上,“請。”那姿態,看似邀請,實為押送。
陳百川沉默了幾秒。肺里那股灼痛感似乎又加重了幾分。秦五爺…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細微卻冰冷的漣漪。昨晚那場血腥的街頭刺殺,那個捂著傷口、眼神倔強又復雜的秦畫鴻…那個被自己用竹竿擊倒的刺客臨昏迷前驚懼的低語“秦五的人?!”…線索瞬間串聯起來,指向這個盤踞在香港地下世界陰影里的龐然大物。
是福是禍?他心中沒有半分僥幸。但此刻,別無選擇。他站直身體,動作牽動了肺腑,引得一陣輕微的悶咳,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帶路。”他吐出兩個字,邁步走向巷口,步履沉穩,仿佛只是去赴一場尋常茶敘。經過那為首漢子身邊時,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槍油和汗味混合的氣息鉆入鼻腔。陳百川目不斜視,徑直走了過去。那四個黑衫漢子無聲地散開,兩人在前,兩人在后,將他夾在中間,如同押解囚徒,卻又保持著一種微妙而警惕的距離,朝著城寨更幽深、更混亂的腹地走去。
……
穿過迷宮般錯綜復雜、污水橫流的窄巷和懸空搭建的危樓棧道,眼前的景象豁然一變。
這是一座藏在城寨心臟深處、鬧中取靜的三層騎樓。樓體老舊,外墻斑駁,爬滿了青藤,卻透著一股洗盡鉛華的沉穩。樓前一小片空地,鋪著青石板,打掃得干干凈凈,與周圍城寨的臟亂污穢格格不入。門口沒有耀武揚威的打手,只有兩盞幽幽亮著的白紙燈籠,映照著門楣上一塊烏木老匾,刻著三個筋骨虬結的顏體大字:“得閑居”。
門是虛掩著的。為首的黑衫漢子在門口停下,側身對陳百川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和其他三人則無聲地退到兩側陰影里,如同融入了墻壁。
陳百川推門而入。一股清雅的茶香混合著淡淡的沉水香氣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門外帶來的污濁氣息。堂內陳設古樸雅致,紅木桌椅,青瓷花瓶,壁上掛著幾幅水墨山水,意境悠遠。燈光是柔和的暖黃色,并不明亮,恰到好處地營造出一種靜謐而略帶威壓的氛圍。
正對大門的紅木八仙桌旁,端坐一人。正是秦五爺。他今日換了件深藍色云紋團花綢褂,手里捻著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面容清癯,眼神半開半闔,像是在養神。桌上放著一套紫砂茶具,壺嘴里正裊裊飄著白氣。
秦五爺身后兩步,侍立著一個穿著墨綠色暗紋旗袍的身影。秦畫鴻。她的臉色比起昨晚好了許多,只是唇色依舊有些淡,精心描畫的柳眉下,那雙杏眼正落在陳百川身上,眼神復雜,帶著審視,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關切?當陳百川的目光掃過她時,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下頜微抬,顯露出一絲屬于秦家大小姐的矜持。
而在秦五爺側后方,靠窗的位置,還站著一個穿著米白色夏威夷衫的年輕人。葉煜。他雙手抱臂,斜倚著窗框,姿態看似放松,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自陳百川進門起就牢牢鎖定在他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警察特有的職業警惕。
小小的茶堂里,空氣仿佛凝固了。茶香、沉水香,混合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
“坐。”秦五爺終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靜地落在陳百川身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他指了指八仙桌對面的一張空著的紅木圈椅。
陳百川依言走過去,在圈椅上坐下。椅子很硬,他坐姿挺拔如松,沒有絲毫局促,目光坦然迎上秦五爺的審視。
“陳百川?”秦五爺緩緩開口,手指捻動佛珠的動作依舊平穩。
“是。”陳百川應道。
“北方哪塊水土養出你這樣一身硬骨頭?”秦五爺的語氣平淡,像是在拉家常,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得能穿透人心。
“河北滄州。”陳百川回答簡潔。
“滄州…”秦五爺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仿佛印證了某個猜測。他不再追問陳百川的來歷,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前晚,小女承蒙援手。我秦某人,恩怨分明。這份情,要還。”他頓了頓,目光在陳百川那張因為病痛和疲憊而顯得有些灰敗、卻依舊輪廓剛硬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你打拳,是為了錢?”
“是。”陳百川的回答依舊只有一個字,沒有絲毫掩飾。
“錢,我有。”秦五爺拿起紫砂壺,動作舒緩優雅地往面前三個小巧的紫砂杯里斟茶,琥珀色的茶湯注入杯中,香氣更濃。“好功夫,埋沒在那種爛泥坑里打生打死,可惜了。”他放下茶壺,將其中一杯推到陳百川面前,“跟我做事。錢,比你打拳多十倍。安穩。”
秦畫鴻的目光緊緊盯著陳百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葉煜靠在窗邊的身體微微前傾,眼神更加銳利,仿佛要捕捉陳百川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陳百川看著面前那杯冒著熱氣的清茶,沒有動。肺腑深處那股熟悉的灼痛感又悄然襲來,帶著細微的麻癢,被他強行壓下。十倍的錢?安穩?這些字眼對他而言,遙遠得如同天方夜譚。他需要的不是安穩,而是和時間賽跑。他需要的是足夠快、足夠多、足夠支撐他回到北方、支撐挽衣和囡囡活下去的錢,哪怕這錢浸透了血和污穢。
“多謝秦爺抬愛。”陳百川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秦五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聲音低沉卻清晰,“我爛命一條,只會打拳。吃不了安穩飯。”
拒絕!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
茶堂里瞬間落針可聞。秦五爺捻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拍,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半開半闔的眼睛里,卻驟然閃過一絲冰寒的光。空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溫度,無形的壓力驟然加重,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秦畫鴻的臉色瞬間白了,看著陳百川的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旗袍的下擺。這個北佬…他知不知道他在拒絕什么?知不知道他拒絕的是誰?!
葉煜靠在窗邊的身體徹底站直了,抱著的手臂也放了下來,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審視,身體微微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哦?”秦五爺緩緩開口,打破了死寂,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嫌我秦五的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起的茶葉,發出細微的瓷器碰撞聲。
“不敢。”陳百川的聲音依舊平穩,仿佛沒有感受到那驟然降臨的威壓,“只是習慣了爛泥坑,怕臟了秦爺的門庭。”
“爛泥坑?”秦五爺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那坑里的泥,可都是我秦五的。”他放下茶杯,杯底與紅木桌面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響如同一個信號。
“年輕人,”秦五爺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浸了冰水,“有骨氣是好事。但骨頭太硬,容易折。”他渾濁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直刺陳百川,“你這一身功夫,路數駁雜,南北兼修,根基打得倒是扎實。通背拳的劈山掌,潭腿的斷根掃,詠春的寸勁標指…昨晚那竹竿使得,更是有幾分六合大槍纏、崩、扎的神髓。”他每說一種功夫,秦畫鴻和葉煜的眼神就凝重一分。
“可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軀。”秦五爺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陳百川略顯灰敗的臉上,仿佛要洞穿他的肺腑,“肺癆晚期的身子骨,還能撐你打幾場?咳血…還能咳多久?”
轟!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陳百川腦中炸響!他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一直竭力維持的平靜面具瞬間出現一絲裂痕!他猛地抬頭,看向秦五爺,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絲被窺破隱秘的寒意!他們竟然查到了!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深!
秦五爺身后的秦畫鴻,在父親說出“肺癆晚期”四個字時,臉色驟然變得煞白,緊緊攥著旗袍下擺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她下意識地看向陳百川,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震驚、憐憫、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痛?那個冰冷的藥瓶和診斷書的觸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的掌心。
窗邊的葉煜,瞳孔也是猛地一縮!肺癆晚期?!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瞬間聚焦在陳百川臉上,捕捉著他那一閃而逝的震驚和身體細微的僵硬。作為警察,他本能地嗅到了更深層的東西——一個身患絕癥的北方高手,為何孤身潛入香港最混亂的城寨,在死亡陰影下瘋狂打黑拳?這背后,絕不僅僅是錢那么簡單!
“咳咳…咳咳咳……”
仿佛是為了印證秦五爺的話,也仿佛是這巨大的心理沖擊撕開了他強撐的偽裝,一股兇猛無比的、帶著腥甜的鐵銹味猛地沖上陳百川的喉嚨!這一次,他再也壓制不住!
劇烈的嗆咳如同風暴般瞬間席卷了他!他猛地彎下腰,左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劇烈地聳動,撕心裂肺的咳聲在寂靜的茶堂里回蕩,沉悶得令人窒息。一股股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沖破他的指縫,濺落在身前干凈的紅木地板上,洇開一片片觸目驚心的猩紅!
“唔…”秦畫鴻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看著那刺目的血跡,眼中充滿了不忍。
葉煜身體前傾,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眼神銳利如鷹隼。
秦五爺依舊端坐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咳得撕心裂肺、痛苦蜷縮的陳百川,眼神深處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計和審視。他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氣,啜飲了一口。仿佛眼前咳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正在被評估價值的貨物。
劇烈的咳嗽終于稍稍平息。陳百川弓著背,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臉色灰敗得如同金紙。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唇邊和下顎沾染的血沫,眼神里之前的震驚和寒意已被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和破釜沉舟的狠戾所取代。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秦五爺,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秦爺…查得夠清楚。”他喘息著,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爛命…也有爛命的活法。只要…還能打…就值錢!”
秦五爺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輕輕一碰。他看著陳百川眼中那股被逼到絕境后迸發出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狠戾光芒,渾濁的眼珠深處,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滿意。
“值錢?”秦五爺的聲音恢復了平淡,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意味,“那就讓我看看,你這副身子骨,到底還能值多少錢。”他微微抬手,對著門外示意了一下。
茶堂的門無聲地被推開。方才領路的那個方臉薄唇的黑衫漢子站在門口,依舊是那副恭敬卻冰冷的姿態。
“阿坤,”秦五爺的聲音不高,“帶陳生去‘新場’。告訴‘鬼手七’,今晚的‘壓軸菜’,換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陳百川身上,如同看著一件即將被投入熔爐的兵器,“對手…是‘瘋狗泰’。”
“瘋狗泰”三個字一出,秦畫鴻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猛地看向父親,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一絲恐懼!瘋狗泰!那是九龍地下拳臺最近躥起的煞星,以不要命和殘忍著稱的泰拳手!他的對手,非死即殘!
葉煜的眉頭也緊緊鎖起,按在槍套上的手微微用力。
那名叫阿坤的黑衫漢子眼中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但立刻躬身應道:“是,五爺。”他轉向陳百川,眼神冰冷,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百川撐著椅背,艱難地直起身體。胸肺間依舊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他看也沒看地上那灘刺目的血跡,目光掃過秦畫鴻慘白的臉,掃過葉煜警惕的眼神,最后停留在秦五爺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
他咧開嘴,沾著血絲的牙齒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有些森然,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瘋狂和決絕。
“好。”他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他不再看任何人,邁開步子,跟著阿坤,朝著門外那片象征著更血腥、更殘酷的黑暗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血印的腳印。
秦畫鴻看著他那搖搖欲墜卻依舊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識地向前追了一步,卻被秦五爺一個淡淡的眼神制止。
“老豆!”秦畫鴻的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急切,“佢…佢唔得嘅!佢會死喺臺上!”
秦五爺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又啜了一口,眼皮都沒抬一下:“阿鴻,睇人,唔好凈系睇表面。一條被逼到絕路嘅龍,就算要死…”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門外沉沉的黑暗,眼神深邃如淵,“也會拖住夠多嘅人陪葬。我要睇嘅,就系佢最后嘅火光,能燒得多旺。值唔值我秦五嘅價碼。”
茶香裊裊,沉水香幽微。茶堂內,只剩下秦五爺緩慢捻動佛珠的細微聲響,以及紅木地板上那幾灘尚未干涸、刺目驚心的暗紅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