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光道在盡頭坍縮成一道豎線，如刀鋒劈開黑暗。陸明薇一步踏出，腳底未觸實地，而是陷進某種介于水與氣之間的薄膜。她未停，向前傾身，任身體沉入。

冥河橫亙眼前，黑霧翻涌，表面浮著無數紙船殘骸，每艘都載著一根藥杵。她的船在岸邊，通體泛青，木紋中滲出微光，像被血浸透后又風干的紗布。

她低頭，左手小指纏著三圈斷裂的消毒線。指尖一動，線滑落掌心。她默念三聲“不歸”，將線拋入河中。線未浮，未沉，而是剛觸水面便化為灰燼，飄散前最后一瞬，泛起一絲金痕——與顧明舟噴在冰棺上的血同色。

紙船輕顫，藥杵自行旋轉半圈，指向對岸。

她登船。足底落下時，血從指尖滲出，滴在船板。血珠未散，反被木紋吸噬，浮現出一組光點，排列成殘缺島嶼輪廓。船身微傾，離岸。

霧中傳來低語，是弟弟的聲音，斷續重復“姐……救我……”。她未抬頭。藥杵轉速加快，船行漸深。

至河心，身后傳來腳步聲。

她未回頭。

“你走得真快。”聲音是顧明舟的，卻帶著林修遠的節奏。

她仍不動。

那人走到船尾，影子投在她腳邊。左臉焦黑，右臉光潔，手指摩挲著一枚翡翠扳指。他抬起手，扳指裂開一道縫，露出內里刻紋——正是《青囊書》藥碾的起始符線。

“你真以為，斬斷一根線，就能斬斷命？”他開口，聲線分裂，一半沙啞如焚，一半冷冽如冰。

陸明薇終于抬手，抽出銀質鋼筆。針尖自筆帽探出，她以刃劃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向那人面門。

血霧觸及皮膚，瞬間燃起青焰。幻影扭曲，五官錯位，左眼塌陷，右耳滴血，身形在兩人之間劇烈晃動，最終定格為一張 neither完全屬于顧明舟，也非林修遠的臉——而是某種被撕裂后強行拼合的產物。

“你連血的顏色都模仿錯了。”她收回鋼筆，指尖在唇角擦過，抹去殘留血絲，“真正的金血，不會在冥河里發黑。”

幻影冷笑，抬手欲抓她肩。她反手擲出鋼筆，針尖刺入其掌心。血從傷口涌出，非紅非金，而是濃稠如瀝青的黑液。黑液滴落河面，激起一圈漣漪，水中浮出無數張臉——是阿沅臨終前畫在藥包上的手語漫畫，此刻卻扭曲成控訴的符號。

幻影消散，翡翠扳指墜入河中，沉底前，裂紋與藥碾紋路完全重合。

紙船繼續前行，靠岸。

對岸立著一人，白發如雪，手持一柄手術刀為槳。刀身陳舊，刃口有細微崩痕，柄部刻著“陸”字篆紋。他站在霧中，目光穿透水汽，直落她眉心。

“你來此，”他開口，聲如古井無波，“是為救，還是為殺？”

陸明薇跪地，動作干脆，膝蓋撞上石灘，未有半分遲疑。她從內袋取出半枚龜甲，置于刀刃之上。龜甲與刀身相觸，發出一聲輕鳴，似骨節歸位。

“我來，是為斬斷血脈牽絆。”

老中醫未動，刀尖微抬，指向她咽喉。

她抬手，取下手術刀，反手劃向左手腕。刀刃切入皮肉，血涌出，滴入冥河。

剎那，三十具冰棺中的“她”同時睜眼。

又同時閉目。

魂鏈斷裂聲從地底傳來，如風鈴碎裂，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每一響，都對應一段被封存的重生記憶——被注射毒劑窒息而亡、被鐵鏈鎖在制藥廠地下室活體試藥、被偽裝成醫療事故推下樓梯……三十次死亡，三十次絕望，三十次眼睜睜看著弟弟咽下最后一口氣。

她未閉眼，未顫抖，任血持續滴落。

老中醫終于伸手，接過手術刀。刀身映出她倒影，而在她肩后，一道模糊身影浮現——短發，赤足，手中握著一束草藥，指尖輕點她肩胛，位置與阿沅臨終手勢完全一致。

她未回頭。

“命盤在此。”老中醫抬手，空中浮現出三十枚懸浮光盤，每枚都刻著她的生辰八字與死亡時刻，紅線纏繞，如繭。

她站起，從袖中抽出最后一截消毒線殘絲，纏于右手食指，打醫用方結，固定神經震顫。隨后，她伸手，虛握——一桿判官筆憑空浮現，筆尖銘文流轉，正是《青囊書》終章殘句。

第一筆落下，刻“生”字于首盤。

劇痛瞬間貫穿胸腔——那是她前世被按在病床上，針管刺入頸動脈的痛。她咬牙，筆未停。

第二筆，刻于第二盤。

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被林修遠手下踹斷三根肋骨，拖入焚化爐旁的痛。她呼吸一滯，筆尖微顫，被線結穩住。

第三筆，第四筆……每寫一字，便承受一次死亡之苦。皮膚開始龜裂，滲血，雙眼眼角崩出血絲。她仍執筆，一字一句低語：“我非藥引。我非藥引。我非藥引。”

至第二十九筆，筆尖頓住。

最后一盤空白，無生辰，無死期。

她閉眼，舌尖再次劃破，血滴入筆桿。判官筆銘文驟亮，浮現出一組坐標光紋——島嶼輪廓顯現，中央有藥王谷圖騰，與她曾佩戴的耳環紋路一致。

她寫下最后一筆。

“生”。

三十命盤同時碎裂，光點匯聚，凝成一枚青灰色徽章，懸浮于她胸前，形如杏葉，脈絡清晰。

老中醫抬手，判官筆自動飛回其掌心。他未言，只將手術刀重新插入河底石縫，作為界碑。

陸明薇抬手，取下徽章，按入心口。它未融化，未消失，而是嵌入皮肉，留下一道永久印記。

她轉身，走向霧中石徑。

身后，老中醫忽然開口：“你可知，為何唯有你能執筆？”

她腳步未停。

“因為你從不曾真正活著。”

她右手指尖微動，消毒線殘結滑落，墜入冥河。

石徑盡頭，一道石門立于懸崖邊緣，門上無鎖，只刻著一行小字：“入此門者，棄名。”

她抬手，推門。

門后是海，黑浪翻涌，一座孤島浮于遠處，輪廓與徽章上的坐標完全吻合。

她邁步，踏出懸崖。

半空中，她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

手術刀從石縫中滑落，墜入冥河，刀柄上的“陸”字在入水前最后一瞬，裂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