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腐草螢
- 醫(yī)心燼火
- 寒聲迢迢
- 4833字
- 2025-07-21 13:02:02
意識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淤泥里,掙扎著,卻找不到浮出水面的方向。無數(shù)混亂的聲音碎片在耳邊轟鳴又遠去:嫡母刻薄的冷笑,棺木落地的悶響,野狗斷續(xù)的嗚咽,還有……男孩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瀕死的抽噎。
“冷……”
那個字眼,帶著冰碴,猛地刺穿了混沌!
我霍然睜開眼。
視野模糊搖晃,好一陣才勉強聚焦。眼前是低矮、歪斜的茅草棚頂,幾束慘淡的灰白光線從破敗的縫隙里漏下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數(shù)不清的塵埃。濃烈的霉味、劣質(zhì)草藥的苦澀,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貧窮和疾病的酸腐氣息,混合著涌入鼻腔,嗆得我喉嚨發(fā)癢,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
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腹間尖銳的疼痛,仿佛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我吃力地轉動眼珠,打量四周。
這是一個極其簡陋、幾乎不能稱之為“屋”的所在。四壁是胡亂糊著泥巴的枯枝,多處塌陷,寒風毫無阻礙地灌入。角落里堆著些辨不清原貌的破爛家什,覆著厚厚的灰塵。身下是鋪著厚厚一層枯草的“床”,粗糙的草莖隔著單薄的里衣扎著皮膚。
我怎么會在這里?
昏迷前的記憶碎片洶涌回潮:亂葬崗的寒風,徒手挖掘的冰冷泥土,男孩滾燙的額頭,還有……喂給他的那最后一點餅屑。心頭猛地一緊!那個孩子!
“呃……”喉嚨干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嘶啞的氣流摩擦。
“醒了?”一個蒼老、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在角落里響起。
我循聲望去。陰影里,一個佝僂的身影慢慢挪動出來。那是個極其枯瘦的老嫗,臉上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斧鑿,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眼皮松弛地耷拉著,只透出一點微弱的光。她穿著一身辨不出顏色的破襖,行動遲緩,手里拄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歪扭木棍。她走到我身邊,一股更濃重的草藥和老人味撲面而來。
“算你命大。”老嫗聲音沒什么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老婆子去墳頭撿點引火草,瞧見你倒在那兒,還有口氣。旁邊那個小的,燒得跟火炭似的,也只剩一口氣吊著。”
她渾濁的眼珠轉向另一個角落。我掙扎著側過頭。
那個小男孩!他就蜷縮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堆枯草上,身上緊緊裹著的,正是我那件沾滿泥污的粗麻孝衣!他小小的身體在破衣下微微起伏,呼吸急促而微弱,小臉依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但嘴唇的干裂似乎緩解了一點。他閉著眼,眉頭緊鎖,顯然依舊在病痛中煎熬。
他還活著!這個認知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間沖散了心底的冰寒。但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又立刻揪緊。
“他……”我試圖開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劇痛難忍。
老嫗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從旁邊一個豁了口的陶罐里舀出半碗渾濁的水,遞到我干裂的唇邊。水帶著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霉味,但我顧不得許多,貪婪地小口啜飲著。冰涼的液體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傷寒?!崩蠇炇栈赝?,用肯定的語氣說,“這地方,每年都得收走幾個?!彼D了頓,布滿老年斑的手指向角落里一個缺了角的陶缽,“那是我熬的藥渣子,撿了副別人丟的、治風寒的方子,剩的幾味藥。給他灌了點下去,也給你灌了點。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藥渣?我看向那陶缽,里面是些黑乎乎、早已熬干了藥性的殘渣。這樣的東西,聊勝于無,但對于兇險的傷寒,尤其是這樣年幼的孩子,幾乎是杯水車薪。
“謝……”我艱難地擠出半個字,目光急切地在狹小的空間里搜尋。沒有藥,沒有像樣的食物,甚至沒有干凈的水。絕望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我們身處的地方,是靠近亂葬崗邊緣的一片貧民窟,這里的人,命比草賤。
“老婆子姓趙?!崩蠇炈坪蹩闯隽宋业慕棺?,但她的眼神依舊渾濁而麻木,“這里的人都叫我趙婆子。這棚子,就是我的窩?!彼D了頓,那麻木的眼神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憐憫,“你們……能活幾天,看老天爺吧。老婆子也就能給口涼水,給點草墊子?!?
她說完,不再看我,慢吞吞地挪回角落的陰影里,像一截枯朽的木頭,重新隱入黑暗。
棚子里只剩下我和那個病童粗重而艱難的呼吸聲,還有無孔不入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風。
不能等死。更不能讓這孩子等死。
我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劇痛和虛弱,掙扎著想坐起來。僅僅是撐起上半身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耗盡了力氣,眼前一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我靠在冰冷潮濕、糊著泥巴的土墻上,劇烈地喘息。
目光落在裹著男孩的那件粗麻孝衣上。那是母親留給原主蘇云卿最后的一點念想,也是此刻這孩子唯一的“被褥”。它臟污不堪,沾滿了泥土、草屑和……可能存在的病菌。在這個衛(wèi)生條件極其惡劣的環(huán)境里,這本身就是巨大的隱患。
必須處理掉。這個念頭異常清晰。
我咬著牙,一點一點挪到男孩身邊。他滾燙的體溫隔著空氣都能感受到。我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開裹著他的麻衣。動作輕微,還是驚動了他。他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乖,沒事了……”我用嘶啞得不成調(diào)的聲音安撫,盡管知道這聲音毫無說服力。終于將麻衣從他身上褪下,露出里面更加破爛的單衣。沒有了這層“保暖”,他立刻在昏迷中蜷縮得更緊,瑟瑟發(fā)抖。
我抱著那件沉甸甸的、帶著泥土和死亡氣息的麻衣,拖著虛軟的身體,艱難地挪到棚子門口。外面是同樣破敗的景象,歪斜的茅棚像一個個巨大的、絕望的墳包,散落在荒地和亂墳之間。泥濘的小路上污水橫流,散發(fā)著惡臭。
不遠處,有一小片低矮的枯樹林。我扶著搖搖欲墜的泥墻,一步步挪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肺部撕裂般疼痛。終于到了林邊,找了一處相對避風的凹地。沒有火種。我只能徒手,在冰冷潮濕的泥土上刨坑。
指甲早已在亂葬崗挖掘時崩裂流血,此刻再次深深摳進凍土,鉆心的疼痛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清醒。血混著泥,染紅了坑底的土。坑挖得很淺,但我已竭盡全力。
我將那件粗麻孝衣,連同它所承載的屈辱、冰冷、以及可能致命的病菌,一起緊緊團起,鄭重地放入淺淺的土坑。母親的遺物,原主最后的念想,此刻成了必須割舍的負累。
然后,我用手,一把一把,將冰冷的泥土覆蓋上去。泥土落在麻布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直到最后一點靛青的麻布邊角也被深褐色的泥土徹底掩埋。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出現(xiàn)在枯樹下。
沒有墓碑,沒有香燭。只有寒風卷著枯葉,在土包上打著旋兒。
做完這一切,我?guī)缀醢c軟在地。背靠著冰冷的樹干,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疲憊和空茫。為母親掘墳,為自己掘坑,如今又親手埋葬了這件唯一的“遺物”。
“活下去……”
心底那個微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卻帶著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堅硬而冰冷。
沒有時間沉浸。那個孩子還在發(fā)燒。
我撐著樹干,強迫自己站起,目光銳利地掃視這片貧瘠枯敗的土地。我需要草藥!需要能救命的、最基礎的東西!
憑著原主記憶中那點零星模糊的草藥常識,加上現(xiàn)代醫(yī)學對傷寒的理解,我在枯樹林邊緣、污水溝旁的雜草叢里艱難地辨認、搜尋。
枯黃的蒿草……不對。葉片圓鈍的車前草……有點用,利尿,但遠遠不夠。葉片有鋸齒的……是蒲公英?清熱解毒,聊勝于無。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土和帶刺的枯草間翻找,被劃破,凍得通紅麻木。終于,在幾塊散落的、沾著污穢的亂石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小叢頑強的綠色——幾株葉子細長、邊緣光滑、呈灰綠色的植物!
茵陳蒿!
《傷寒論》里,茵陳蒿湯是治療濕熱黃疸的主方!雖然這孩子沒有明顯黃疸,但高熱、惡寒、脈象(我摸過他手腕,細數(shù)而滑)都指向濕熱蘊結!這簡直是絕境中的一線曙光!
我?guī)缀跏菗溥^去,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株瘦弱的茵陳連根拔起。根須上還帶著潮濕的泥土。不夠!這點量遠遠不夠!我急切地擴大搜索范圍,不顧荊棘劃破手臂,不顧污水浸濕褲腳。又在一片背陰的濕地里,發(fā)現(xiàn)了幾株葉片寬大、開過花后結了毛茸茸小球的植物——車前草。還有幾片枯萎但勉強可用的蒲公英葉子。
捧著一小把沾滿泥污、品相極差的“草藥”,我如獲至寶,踉蹌著奔回趙婆子的破棚。
棚子里,趙婆子蜷在陰影里,似乎睡著了。男孩的呼吸聲更加急促,小臉燒得通紅。
我找到那個豁口的陶罐,將里面殘余的藥渣倒掉,又沖到外面那個渾濁的積水洼邊,忍著惡心,用陶罐舀了半罐泥漿水。水里有肉眼可見的懸浮物和孑孓。
顧不上了!沒有柴火,我就在棚子外避風的角落,撿了些枯枝敗葉,堆在一起。沒有火折子!我絕望地看著那堆枯枝。
“要火?”趙婆子沙啞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她不知何時醒了,正拄著木棍,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手里的枯草和陶罐里的臟水。
我用力點頭,喉嚨灼痛。
她沒說話,慢吞吞地轉身,在她那個破爛堆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著的東西。打開,里面是一小塊邊緣焦黑、磨得只剩一小截的火鐮,還有一小塊同樣黑乎乎的火石。
她遞給我,又慢吞吞地縮回陰影里。
我如蒙大赦!忍著手指的顫抖,學著記憶中極其模糊的方式,用力擦擊火鐮和火石。
一下,兩下……火星微弱,轉瞬即逝。汗水混著額頭的血污(不知何時磕破的)流進眼睛,刺痛。我咬著牙,更用力地擦擊。
嗤啦!
終于,一簇稍大的火星迸濺出來,落在了下面墊著的、最干燥的枯草絨上!一縷極其微弱的青煙冒起!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吹氣,心臟狂跳。
一點橘紅色的火苗,頑強地跳躍起來!點燃了那堆枯草!
我?guī)缀跏穷澏吨鴮⑻展藜茉谠絹碓酵幕鸲焉稀啙岬哪嗨诠拮永锓瓭L,我迅速將那一小把來之不易的茵陳蒿、車前草和蒲公英葉子撕碎,投入沸水中。苦澀的藥味隨著蒸汽彌漫開,在這充滿霉腐氣息的破棚外,竟顯得格外清新。
藥湯在翻滾,顏色渾濁,浮著草屑和泥沙。我盯著那翻滾的氣泡,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這是唯一的希望?;鸸庥持椅鄯x不堪、布滿汗水和血痕的臉,也映著角落里,趙婆子那雙渾濁眼睛里一閃而過的、難以言喻的光。
藥熬得差不多了,我小心地將滾燙的陶罐從火上移開。藥湯黑乎乎一片,散發(fā)著濃烈的苦味和土腥氣。
我撕下自己里衣僅剩的相對干凈一點的布條,浸入滾燙的藥汁中,燙得手指通紅也顧不上。擰干,布條變得溫熱而濕重,散發(fā)著濃烈的草藥氣息。
回到男孩身邊。他依舊昏迷著,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我用溫熱的藥布,再次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額頭、脖頸、腋下、手心腳心……一遍又一遍。溫熱的藥力透過皮膚,似乎讓他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一絲。
然后,我捧起陶罐,吹著氣,等藥湯稍涼。自己先嘗了一小口。苦澀、腥氣,帶著泥沙的顆粒感,瞬間充斥口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忍著嘔吐的沖動,確認沒有強烈的毒性反應(至少不會立刻致命),才用一片稍微寬大的車前草葉子卷成漏斗狀。
我跪坐在男孩身邊,用盡全身力氣,小心地托起他的頭,讓他微微側身。將草葉卷成的“漏斗”湊近他干裂的唇縫。
“喝下去……”我嘶啞地低語,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乖,喝下去才能活……”
濃黑的藥汁順著草葉邊緣,極其緩慢地滴入他的唇縫。他無意識地抗拒著,藥汁順著嘴角流下。我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喂,用草葉邊緣輕輕撥弄他的嘴唇,引導吞咽的本能。
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一絲。喂藥的過程極其漫長而艱難,汗水順著我的鬢角滴落,混入男孩頸窩的藥漬里。小半碗藥,喂了將近半個時辰。
喂完藥,我?guī)缀跆撁???吭诒涞耐翂ι?,看著男孩依舊通紅卻似乎平穩(wěn)了一點點(也許是錯覺)的睡臉。腹中的饑餓感如同瘋狂的野獸,撕扯著我的胃壁。從昨天到現(xiàn)在,除了那點渾濁的泥水,粒米未進。
棚外,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沉下來。寒風在破敗的棚壁間呼嘯,如同鬼哭。遠處亂葬崗的方向,似乎隱隱傳來幾聲野狗爭食的嘶吼。
我蜷縮在冰冷的枯草上,抱緊自己,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饑餓和寒冷像兩把鈍刀,反復切割著神經(jīng)。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掙扎。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踏碎了棚外枯草的寂靜,停在了破敗的棚門口。
不是趙婆子遲緩的拖沓聲。
那腳步聲,帶著一種刻意收斂的、屬于年輕男子的沉穩(wěn)和力道。像一頭在夜色中無聲潛行的獵豹。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幾乎忘記了寒冷和饑餓。黑暗中,我死死盯住那扇用幾根破木條勉強擋風的“門”。
一只蒼白、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撥開了虛掩的木條。動作從容,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漠然。
門外的黑暗被棚內(nèi)微弱跳動的柴火余燼勾勒出一個清瘦挺拔的輪廓。靛青色的舊袍下擺,在寒風中微微拂動。
幽深如古井的眼眸,穿透昏暗的光線,平靜地落在了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