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人群里彌漫的疲憊和麻木,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揪!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
陳老栓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fā)出一種駭人的精光,他幾乎是踉蹌著,撥開擋在身前的兩個人,跌跌撞撞地沖向老劉頭所指的位置,獵戶張叔的反應更快,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在聽到呼喊的剎那便鎖定了方向,常年與山林野獸搏斗練就的本能讓他像一頭敏捷的老豹子,幾個箭步就沖到了老劉頭身邊。
張叔粗暴地撥開那些肥厚潮濕的蕨類葉片,動作帶著一種急迫的兇狠。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一寸寸掃過那片陰暗潮濕、布滿苔蘚和腐葉的地面。
就在那里!
一片猙獰的黑色巖石上,幾道新鮮的、深刻的劃痕清晰可見,帶著一種金屬與石頭劇烈摩擦后特有的慘白底色,在昏暗的光線下觸目驚心,而在劃痕旁邊,散落著幾片沾滿了暗褐色污垢的、深灰色的厚棉布碎片。那布料,雙魚坳的男人們再熟悉不過,是村里自家織染的土布,耐磨,耐臟,正是林大山昨天出門時穿在身上的那件舊褂子的顏色!
然而,最刺眼、最令人心臟驟停的,是壓在布片上的東西!
那是一截斷裂的獵刀!刀身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斷裂處呈現(xiàn)出扭曲的鋸齒狀,仿佛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生生拗斷!殘余的刀身上,布滿了激烈的戰(zhàn)斗留下的坑洼和劃痕,那熟悉的硬木刀柄,此刻也碎裂了一半,僅存的部分被一種已經(jīng)凝固、變成暗紅近黑的粘稠液體完全浸透、包裹!那粘稠的液體甚至順著刀柄的紋路,蜿蜒滴落在下方的巖石和腐葉上,形成一片片刺目的暗紅斑塊,濃烈的、令人作嘔的、屬于鐵銹和生命消逝混合在一起的血腥氣,被濕冷的山風裹挾著,蠻橫地沖進每個人的鼻腔!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死死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擠壓著肺部,讓人喘不過氣。
老劉頭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渾身篩糠般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離得最近,那股濃烈的死亡氣息幾乎將他淹沒。
“大…大山…兄弟的…刀…”張叔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他伸出布滿老繭、此刻卻抖得厲害的手,想要去觸碰那染血的斷刃,指尖卻在距離刀柄幾寸的地方猛地停住,仿佛那斷刃上帶著灼人的火焰,他認得這刀!刀柄尾部那道為了防滑,林大山自己用鑿子一點點敲出來的十字凹痕,此刻被暗黑的血污填滿,像一只惡毒的眼睛,嘲弄地盯著所有人。
陳老栓踉蹌著撲到近前,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截斷刀和浸透血污的碎布,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旁邊的水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才沒讓老人一頭栽倒。
“刀…是…是大山的刀…”陳老栓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沫般的腥氣,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抓住水生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肉里,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染血的碎布上,那是他弟媳柳氏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這…這血…”另一個跟著過來的老獵戶,聲音發(fā)顫地指著斷刀下方巖石上的痕跡,那不僅僅是滴落的血跡,巖石表面還呈現(xiàn)出一種不規(guī)則的、帶著拖拽痕跡的暗紅擦痕,一直延伸到旁邊更深的灌木叢陰影里,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能看出,這絕不是簡單的劃傷能造成的出血量!那是一種…噴濺和流淌混合的恐怖景象。
“是…是熊瞎子…還是…豹子?”有人聲音發(fā)飄地問了一句,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黑風嶺深處的猛獸,是獵戶最大的噩夢。
張叔沒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胃里的翻騰和心底蔓延的冰冷寒意,猛地撥開那片沾血的灌木叢。眼前的景象讓這個見慣了血腥的老獵戶也瞬間臉色煞白,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灌木叢后面,一片被壓倒的草叢和斷枝中間,散落著更多的碎布條!深灰色的,帶著熟悉的針腳,它們零亂地分布著,有的掛在尖銳的斷枝上,有的半掩在潮濕的腐葉里。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這些布條幾乎都被撕扯成了條狀,邊緣破碎不堪,上面同樣浸染著大片大片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硬的血跡!一些布條甚至被揉搓成一團,上面沾滿了泥土和草屑,仿佛被什么東西粗暴地踐踏過、撕咬過!在幾片最集中的碎布旁邊,泥土被翻攪得一片狼藉,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淺坑,坑底和周圍的草葉上,暗褐色的血污凝結成塊,散發(fā)出更濃烈的死亡氣息。幾根粗硬的、帶著黑褐色毛發(fā)的野獸鬃毛,赫然黏在其中一片碎布上!
“嗚…”一個年輕的漢子看到這如同屠宰場邊角料般的景象,再也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去,扶著旁邊的樹干劇烈地嘔吐起來,膽汁混合著胃液的味道瞬間彌漫開。
“完了…全完了…”一個年長的村民喃喃自語,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狼藉的血污之地,身體晃了晃,靠著樹干緩緩滑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期盼,在這一刻被眼前這殘酷的鐵證徹底碾碎,化為齏粉。
陳老栓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掙脫了水生的攙扶,一步步挪到那堆浸透兄弟鮮血的碎布和斷刃前,渾濁的老淚終于無法抑制,決堤般涌出,順著他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沾染著暗紅血污的巖石上,他緩緩地、沉重地彎下了那早已不再挺拔的腰,顫抖著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痛,試圖去拾起一片沾血的碎布。
“大山…我的好兄弟啊…”老人沙啞的喉嚨里,終于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受傷老獸般的哀嚎,這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悔恨和自責,瞬間撕裂了山林死寂的帷幕,在陡峭的山崖間反復撞擊、回蕩,帶著令人心碎的顫音。
悲痛的閘門被徹底沖開,癱坐在地的老劉頭捂著臉,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嘔吐的年輕漢子癱軟在地,無聲地流淚,獵戶張叔死死咬著牙關,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抽搐,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淌過臉上深刻的皺紋,他猛地抬起拳頭,狠狠砸在旁邊冰冷的巖石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皮開肉綻,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其他村民,無論老少,都紅了眼眶,無聲地低下頭,沉重的悲傷如同實質的鉛云,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和肩頭,讓他們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陳老栓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他布滿老年斑的手,終于顫抖地、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片相對完整、但同樣被血污浸透的深灰色碎布,他把它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兄弟最后的一點溫度,然后,他又極其緩慢地,用另一只手,異常鄭重地拾起了那截染血的斷刃,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氣息。
他捧著這兩樣東西,如同捧著最神圣又最沉重的祭品,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了佝僂的腰背,他的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但悲痛到極致之后,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一種心死般的灰敗。
“回…回吧…”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無法辨認,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殘存的氣力。
沒有人說話,獵戶張叔也默默起身,臉上是未干的淚痕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肅穆,他走到那堆染血的碎布旁,脫下自己相對干凈的外褂,極其小心地將那些散落的、沾著兄弟血跡的布片和那幾根帶著野獸毛發(fā)的殘骸,一點點撿拾起來,包裹在外褂里,他的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葬禮。
回去的路,比來時更加漫長,更加沉重,來時心中尚存一絲渺茫的希望之火,支撐著疲憊的身體,此刻,那火焰已被冰冷的絕望徹底澆滅,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悲傷,來時沉重的腳步,此刻更像是灌滿了鉛,每一步都踏在泥濘的心上,每個人都低著頭,不敢去看彼此通紅的眼睛,更不敢去想,回到村里,該如何面對柳氏那絕望的雙眼,該如何告訴那個還在村口石頭上癡癡等待的、名叫林小凡的孩子——他的爹,再也回不來了。
村口,晨光熹微。
林小凡揉了揉干澀發(fā)脹的眼睛,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石頭上蜷縮得更緊了些,懷里嬸子給的烤土豆早已涼透,硬邦邦地硌著他的胸口,但他依舊固執(zhí)地抱著,仿佛抱著最后一點暖意。
他眼巴巴地望著那條通往黑風嶺的、被晨霧籠罩的小路盡頭,一夜未眠,他的小腦袋昏沉沉的,無數(shù)個念頭在里面打架,爹會不會就在下一刻,扛著獵物,帶著那株紅彤彤的赤血參,風塵仆仆卻又笑容滿面地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會不會只是迷路了,或者追一頭大獵物追得遠了點?又或者…那個最可怕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用力地甩開,不敢想,不能想!
“爹…快回來吧…”他低聲呢喃著,聲音帶著哭腔,更像是一種無助的祈求。冷風吹過,他單薄的衣衫根本無法抵御寒意,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他下意識地更緊地抱住了懷里冰冷的土豆,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遠處的山道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行人影。他們走得很慢,很沉,像是一群被抽走了靈魂的影子,在慘淡的晨光里,拖曳著沉重無比的腳步,緩緩地、沉默地向著村口移動。隊伍最前面,是被人攙扶著的村長爺爺,他的頭垂得很低很低,仿佛抬不起來。
林小凡的心,猛地一跳!他幾乎是立刻就想跳起來,沖過去,大聲喊“爹回來了嗎?”
然而,一股沒來由的、巨大的冰冷恐懼,如同最深的寒流,瞬間攫住了他幼小的心臟。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看到那些叔叔伯伯們臉上的表情,那不是找到人的喜悅,不是一夜辛勞的疲憊,而是一種…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令人窒息的灰敗和絕望。那是一種天塌下來的死寂。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隊伍中間,張叔緊緊抱在懷里的那個深色包裹上,包裹的形狀不規(guī)則,邊角似乎還露著一點…一點他無比熟悉的、深灰色的布料碎片?那顏色…像極了他爹出門時穿的舊褂子!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到了天靈蓋,林小凡小小的身體猛地僵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懷里的烤土豆“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石頭上,摔得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同樣冰冷僵硬的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