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沉淀太多歲月風霜的麻木。
她沒有回答江燼璃的問題,反而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和裂口的右手。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宿命般的意味,朝著江燼璃放在身側、沾滿血污的左手探去!
江燼璃渾身一僵,想要縮回手,但阿嬤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穩穩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她的左手手腕!
“別動。”阿嬤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久違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江燼璃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阿嬤手指上粗糙的老繭和冰冷的溫度,那力道大得驚人,根本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婦!
阿嬤無視她的僵硬和敵意。
她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開始一寸一寸、極其緩慢地撫摸江燼璃左手的手骨。
從腕骨開始,沿著掌骨的邊緣,細細地按壓、摩挲。
阿嬤的神情專注到極點。
灰白的眼珠茫然地對著虛空,但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凝聚在那幾根撫摸骨節的手指上。
她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干癟的嘴唇無意識地微微翕動著,像是在無聲地念誦著什么古老的咒語。
從手掌一直摸到指尖,尤其在那第六根多出來的指骨上,反復地按壓、揉捏、感受其形狀、長度、與主掌骨的連接角度……
冰冷的觸感,骨骼被反復按壓的細微酸痛,混合著一種被徹底窺探、剖析的屈辱感,讓江燼璃渾身不自在。
她咬著牙,死死盯著阿嬤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試圖從中看出些什么。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廢料房里只有阿嬤手指在骨節上摩挲發出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終于,阿嬤撫摸的動作停住。
她的手指,最終停留在江燼璃左手那第六根指骨的根部。那里有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骨節凸起,形狀異于常人。
阿嬤的指尖在那處凸起上反復按壓、感受著。她臉上的表情,在這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驟然蕩開劇烈的漣漪!
先是極度的震驚,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整個佝僂的身體都猛地一震!
緊接著,是穿透漫長歲月的、深埋骨血的狂喜!那張如同枯樹皮般的臉上,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顫抖、跳躍!
最后,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悲愴!
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那雙灰白空洞的眼眶里,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江燼璃冰冷的手背上,滾燙!
“是…是它…真的是它……”
阿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帶著泣血的悲鳴和一種穿透靈魂的激動。
“……江家…金漆嵌日月的手藝……老天爺…開眼啊!沒絕!沒絕啊——!”
她猛地抬起頭,灰白的眼珠“死死”地“盯”著江燼璃的臉,盡管她什么也看不見。那雙空洞的眼眶里奔涌的淚水,卻比任何有形的目光都更具穿透力!
“丫頭!聽好!”阿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威嚴,枯瘦的手指如同鐵箍般死死攥著江燼璃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從今日起!你這條命!你這只手!不再是你自己的!”
她的聲音在狹小的廢料房里回蕩,帶著一種古老而沉重的回響:
“它是江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金脈’!是漆神的恩賜!更是……這世間金漆鑲嵌一道,最后一點不滅的星火!”
“金漆鑲嵌?”江燼璃心神劇震!
她當然知道!那是宮廷造辦處頂級的絕藝!
父親江楓,當年就是以此技藝聞名!可父親從未對她提起過什么“金脈”,更沒說過這六指……
“知道為什么你生來比別人多這一指嗎?”阿嬤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蒼涼,枯瘦的手指再次用力按壓著江燼璃第六指根部的骨凸。
“不是老天爺的玩笑!是江家血脈里流淌的‘漆魂’!是祖宗為讓你們這些后輩,能真正握住那把‘金漆勾刀’,能真正駕馭那變化萬千的漆性!”
她的聲音激動起來,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虔誠:
“尋常人的手,五指分控陰陽五行已是極限!調那頂級的犀皮漆、雕那千層變涂、嵌那細若毫發的金絲……溫度差一絲,力道偏一毫,便是天壤之別!漆魂不認!漆神不佑!
唯有天生六指,暗合‘六合’之數,分筋錯骨,方能一手控三溫,一心馭百變!”
阿嬤猛地松開攥著江燼璃手腕的手,枯瘦的雙手激動地在空中比劃著,仿佛在描繪著某種古老而神圣的儀式:
“掌心主溫,定漆性之本!三指控火,掌犀皮之變!兩指分寒,定金銀之固!這多出來的一指,便是貫通陰陽、調和寒熱的‘定海神針’!是江家金漆能‘嵌日月、奪造化’的根本!”
她猛地俯身,灰白的眼珠幾乎要貼到江燼璃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卻又無比強勢的壓迫感:
“丫頭!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債!江家金漆一脈的絕學,不能斷!絕不能斷在你這最后一點血脈手里!否則,你爹!你江家列祖列宗!死不瞑目!”
“立誓!”阿嬤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如同夜梟啼哭,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對著這廢料房里所有的漆魂!對著你江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對著你手上流淌的‘金脈’!立誓!”
枯瘦的手指帶著冰冷的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戳在江燼璃左手第六指的根部骨凸上!一股尖銳的刺痛瞬間傳來!
“立誓!繼承江家金漆鑲嵌衣缽!有生之年,窮盡心血,光復此道!讓‘金漆嵌日月’之名,重耀于世!若違此誓……”
阿嬤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帶著森然的寒意,“……你江燼璃,永世不得超生!江家血脈,斷絕殆盡!金漆一脈,永墜無間!”
冰冷、尖銳的刺痛感,混合著阿嬤那如同詛咒般的誓言,狠狠刺入江燼璃的靈魂深處!
父親臨刑前悲憤的眼神,母親絕望自縊的身影,弟弟在流放途中冰冷的小手……無數破碎的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她腦中瘋狂閃現!
光復金漆?她一個朝不保夕的罪奴?拿什么光復?憑什么?!
屈辱、憤怒、不甘、茫然……種種情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翻騰、咆哮!
她想怒吼,想拒絕,想砸碎這強加于身的沉重枷鎖!
可當她的目光,對上阿嬤那雙空洞的、卻仿佛燃燒著最后生命火焰的眼眶時,那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她手背的灼痛感傳來,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無法言喻的悸動,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
左手第六指根部那被阿嬤指尖戳中的地方,傳來一陣奇異的、溫熱的悸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血脈深處蘇醒、回應!
“我……”江燼璃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
她看著自己那只沾滿血污、曾被無數人唾棄為“怪物”的六指左手,看著阿嬤臉上那縱橫交錯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淚痕……
最終,所有的掙扎和咆哮,都化為一聲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與火的嘶啞低吼:
“……我江燼璃……在此立誓!”
聲音不大,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退路的決絕,在這污穢的廢料房中轟然回蕩!
“有生之年,必承江氏金漆鑲嵌衣缽!窮盡心血,光復此道!讓‘金漆嵌日月’之名……重耀于世!若違此誓……”她死死咬住下唇,鮮血順著嘴角蜿蜒而下,一字一頓,如同泣血:
“永墜無間!血脈斷絕!金漆永沉!”
最后一個字落下,廢料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阿嬤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猛地松弛下來,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解脫。
更多的淚水無聲滑落,但她臉上,卻露出一種近乎安詳的、近乎神圣的奇異光輝。
“好…好…好孩子……”她顫抖著,摸索著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摸索著抓起江燼璃的左手,將那件冰冷堅硬的東西,重重地、不容置疑地塞進了她的掌心!
入手沉甸甸,帶著金屬的冰涼和一種溫潤的玉質感。
江燼璃低頭,借著破洞漏下的慘淡星光,看向掌心。
那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玉佩。材質非金非玉,入手溫潤中帶著金屬的沉實,卻又有著玉石的光澤。
玉佩的造型極其古樸奇特,像是一輪被云氣半遮的彎月,又像是一道凌厲的刀鋒。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顏色——并非通體一色,而是以極其玄妙的漸變過渡,呈現出一種深邃如夜空的暗金,邊緣處則流淌著如同熔金般耀眼的赤金光澤!
在玉佩中心,鑲嵌著兩顆極小的寶石,一顆赤紅如凝固的鮮血,一顆幽藍如深海的寒冰,彼此輝映,如同日月同輝!
玉佩的邊緣斷裂參差,顯然只是半塊。斷口處,隱約能看到極其繁復細密的金色紋路,如同某種封印。
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從這半枚奇異的玉佩上傳導而來,與她左手第六指根部的溫熱悸動遙相呼應!
“這是…金漆日月佩…”阿嬤的聲音變得極其虛弱,仿佛剛才的爆發耗盡所有的力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
“……江家傳人的信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