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阿姨告訴我母親回來了。
當我聽到消息的時候,好似在滂沱大雨后看見彩虹一般,但我又擔心母親對我的斥責,對于詹阿姨的報喜,我似乎顯得很冷淡。
詹阿姨對我說:“沒有一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再說了,你又沒做錯什么大事?!?
渴望見到母親的我還是戰勝了心里的猶豫,我跟著詹阿姨來到了母親新租的農民房,母親見到我的時候,突然就淚流門面,一把抱著我說:“兒啊,你跑哪兒去了?媽,急死了?!?
我不知道應該去回應母親,我哭了,哽咽到說不出話。
此時此刻,看到母親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歸屬,就像流浪在外的小狗,終于找到了主人家。母親告訴我,外婆走得比較突然,她也在周邊尋過我,但母親思念外婆,所以她不得不先回老家。母親對此有些內疚,我聽到后,感覺自己罪不可恕,連忙對母親說:“媽,我錯了,是我太任性,脾氣太大了。對不起,媽,讓你擔心了?!?
母親把外婆去世后回家處理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一遍,她告訴我外婆這一生是多么的辛苦。母親說,她年輕的時候個性也是很傲的一個人,相貌自然不說,絕對是村里最漂亮的一個,脾氣倔,看不上任何人,高中畢業后就來到縣里找事做,陰差陽錯認識了父親,那時候爺爺家的條件并不差,父親為人老實,可就是離家太遠,外婆一開始并不同意,大舅也不同意,因這事母親和外婆爭執了許久,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外婆急的生了一場大病。外公是一個軍人,從戰場下來的,經歷過大風大浪,自然不會被這些事情擾亂了心緒,他很溫和的和外婆溝通,后來才同意了婚事。結婚后,一切都挺好,自從父親和母親開始在縣城做生意,通過勤勞,攢了一定的積蓄,父親就是開始漂了,喜歡跟朋友們出去打牌,母親偶爾也玩,但這些都是一些娛樂,不足為患,生意越做越好,就有人惦記了。終于父親被幾個人勾搭去了酒吧,然后牌也越玩越大,最后弄得多年掙的錢都不見了,還欠了債。那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很多事情都記不得。可這次外婆卻意外的說服要離婚的媽媽不要沖動,人都會犯錯,只要知道錯了,改過來就行。但母親執意要離婚,家里所有人都扭不過她,母親因此離開了家鄉就來到了深圳。外公在我九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外婆一直照顧著家里的一切,大舅家是兩個女人,她喜歡外孫,就特別想念我和大哥,所以每次我們去看望外婆,外婆總是很開心,每次走的時候,她會很難過,因為她知道人這一輩子時間就那么一點,她可能隨時都會離開。見一次面就會少一次,所以外婆很珍惜我們去的時光。
這次外婆離開,我卻因為賭氣沒有為外婆送別,這可能是我這輩子一件遺憾的事情。說著說著,母親又落淚了,最后她看著我哽咽地輕輕說道:“兒啊,媽沒有了媽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母親這輩子最孤獨的時刻,外公走了,外婆走了,長輩都走了,她再也沒有了依靠,而我卻無法依靠。
我安慰母親:“媽,你放心吧,以后我養你?!?
母親擦干淚水,躺下。
她睡床上,我睡地板,這就是深圳打工人的世界。
第二天,母親就是開始聯系熟人找工作,后來通過一個朋友找到一份在月浪灣招商港口做油漆工的工作,先培訓入職,熟練后可能要去島上工作,聽起來很高級,至少對于一無所知的我來說顯得很高級。
而我,繼續每天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城市街道和巷子里。
深圳是一個快節奏的城市,人們每天都在不停地忙碌著。當我的外賣送到公司時,我看到辦公室的人不會在意我時候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們只是飛快的接過外賣,然后繼續他們那枯燥的工作;當我的外賣送到門店時,他們疲倦的身軀讓他們看起來是那么的無助;當我的外賣送到出租屋時,蓬頭垢面的人們,除了睡覺似乎找不到更容易放松的事情了。所以,我看到社會的百態,我也是著百態中的一態。
閑暇時依舊會和阿良去溜冰場、臺球室、網吧瞎逛,有時候如意和阿秋也在,我會很開心,至少有兩個美女陪伴在左右。但阿良總是說:不準打我妹的主意,否則絕交。
這天我們在接訂單的時候,阿豪突然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就跟老板說:“哥,我有急事,要請假!”
本就很忙的老板,也懶得跟阿豪溝通,撇了一眼,語氣不是很好的說:“快去快回吧!”
阿豪的樣子顯得很著急,我擔心有事情,便詢問:“要我一起去嗎?”
阿豪瞪著他那深鼓的眼睛:“兄弟,不用?!?
然后換上干凈的衣服,弄了下頭發,便飛奔而去。
在送單子的時候,我總擔心阿豪有事情,但又無能為力。
回到店里,我問其他人,他們告訴我阿豪還沒回來。
直到晚上八點,那個時候外賣訂單開始少了,我坐在凳子上,看著進門口,總希望阿豪不要有事。沒過一會兒,門口進來兩個警察,一開始我以為是查戶籍的,我馬上叫在廚房的老板,并瞬時找出自己的身份證。
警察一臉嚴肅,打量著我們每一個人,和房間的每一處細節,其中一個開口說:“李成林是在你們這里工作嗎?”
李成林,我們并不認識,但好像我們不能確定。因為我們總是以外號或者阿什么來稱呼對方,所以基本上不會在意對方的真名叫什么。警察看我們一臉迷惑,另一個警察趕緊補充解釋說:“就是阿豪。”
老板聽是阿豪,開始緊張起來:“是的,在這里工作,我們沒有犯法吧,頂多違規?!?
警察說:“我們不查營業執照,李成林今天打架斗毆,致對方重傷,他說在這里工作,所以我們來了解一些情況?!?
二十年了,上次去派出所是棒打羅主管,聽到警察說阿豪犯事,我開始緊張起來,雖然我并沒有參與,總覺得警察和警察局是比較威嚴的地方,凡是去的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警察繼續說:“你們別害怕,我們只是想請你們去了解一些李成林的情況,最好是去派出所?!?
老板對警察說:“我去吧,這里還需要有人看著?!?
警察說:“可以,但他平常跟誰關系好一些呢?”
我咯噔一下。
老板指著我:“阿信,你也跟我一起。”
隨后,我便和老板被兩名警察叔叔帶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時候,我和老板被分到了兩個房間進行了解。警察對我們還是很客氣,或許是因為本身在阿豪身上發生的事情與我們無關。他們只是詢問一些日常問題,比如:
李成林是哪里人?知道嗎?
他在這邊平常喜歡去哪里?
他有沒有吸毒?賭博?
他以前有沒有和其他人斗毆過?
今天出門去做什么?你們知道嗎?
老板那邊的詢問也幾乎是這些問題,我們的回答也是實事求是。
等詢問完以后,我才輕聲問警察阿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警察了解我們與此事無關,便簡單敘述了一遍。
阿豪有兩個朋友,他們閑著沒事就去了臺球廳,臺球廳里的青年男女幾乎都是那種不良人群,就連女的嘴里都會叼著香煙,但阿豪的朋友其實也和他們是一類。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成群成對成天游手好閑,而阿豪的朋友是有工作的,只是閑暇時去玩。臺球桌與臺球桌之間的距離不是很寬,所以兩桌之間在玩樂時,經常會有兩邊觸碰的時候,恰巧阿豪其中一朋友在擊打臺球時,并沒有注意隔壁桌,只顧著看球的位置,正當要擊打的時候,身體的扭動碰到了隔壁桌玩臺球的女生,那個女生頓時就破口大罵:“你想干嘛?變態。”
阿豪的朋友連忙致歉:“不好意思,沒注意!”
女人并沒有接受阿豪朋友的道歉,還囂張地說:“我看你是故意吃我豆腐,光道歉有屁用?!?
女人話說完,周圍七八人紛紛圍上來,手里還拿著臺球桿。阿豪朋友看著場景也是被嚇到了,連忙對女人:“好商量,你們想怎么解決?”
女人繼續說:“那怎么的陪個萬捌仟的才行啊,你看我這么多兄弟姐妹得吃喝。”
像他們這些到臺球廳玩樂的人是沒有正經工作的,白天睡覺,到下午開始出門去溜冰場、臺球廳、網吧找樂子,然后晚上就去慢搖吧,他們是沒有收入的。至于他們玩的錢無非就是敲詐和勒索他人,或是幫幫派辦點事情之后拿的小費。阿豪的朋友雖然和他們不是一道,但工作的收入極其少,真要出錢,估計真沒有。
阿豪朋友眼看這是敲詐勒索,商量幾乎沒有用,他故意跟女人說:“好,好,你等下,我打個電話找錢。”
于是,便打電話給阿豪。今天阿豪接到電話急急忙忙出門,估計就是那個時候打來的。因為距離不是很遠,阿豪騎車一會就到了臺球廳,到了現場,他把兩個朋友護在身后,站在前面對女人說:“靚女,事情并不是大事情,我這有千把塊,請你們喝水,這事就當沒發生。”
對面一個男人,手臂上有紋身,脖子上一個砂金項鏈,穿個小腳褲,人字拖,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他聽阿豪說完,冷笑道:“一千塊,想解決事情,撲娘目?!?
阿豪見狀,知道今天很難搞定,他便瞪大眼睛對男人說:“你們老大是誰?混哪里?”
男人覺得阿豪氣勢來了勁,讓自己很沒面子,便示冷笑說:“你別管我跟誰混,但今天你們走不了?!闭f完,便示意身邊的人對阿豪三人動手。
頓時,一群人就蜂蛹而至。
阿豪見狀,知道今天這場仗不得不打,對著他的朋友喊道:“兄弟,拼了!”
阿豪從臺球桌上拿起臺球桿,他的朋友一人拿起凳子,另一人見附近沒有可以攻擊的物品,便赤手空拳的擺好姿勢,三人圍成一個圈。對面大概有十個人,除了兩個女的沒有參與打架,八個男人全上來了。臺球廳的其他人他們若無其事的欣賞著這精彩的武斗,店長和服務員好像見怪不怪,他們不慌不忙的站到吧臺。
一瞬間,整個臺球廳便廝打在一起。
疼痛聲像極了地獄里的鬼魅慘叫。
他們雖然人少,但為了不被欺負,只能奮起反抗,加上阿豪的撐著場面,所以三人非常勇猛。對面只是為了僅僅的一點面子而已,他們只是仗勢欺人,有的人根本沒有用全力。在幾次圍攻之后,剛剛帶頭的見拿不下阿豪三人,便氣急敗壞,從腰間抽出一把刀。阿豪見狀,和兩個朋友對視了一下,他們也變的有些害怕了。
圍觀的人見男人抽出到,下意識的后退三分。
但架已經打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溝通肯定是不可能的,給錢也沒有,阿豪思索之后只能硬著頭皮接招,他小聲告訴兩人:“等下他一個人上來,你們別動,就算受傷也是我一個人,你們沒事就行。”
兩朋友紛紛說:“不行,咱們是兄弟,人多好相互保護。”
剛說完,男人就持刀向阿豪刺來。阿豪反應及時,一個偏頭便躲掉了男人的攻擊,兩朋友準備上前輔助阿豪,卻其他人攔在了兩側。現在場上只有阿豪和男人兩個人在搏斗,看到男人持刀,其實阿豪有些害怕,他一直在躲閃。但如果不能及時停止搏斗,這樣糾纏下去吃虧的肯定是阿豪。當男人再次刺來時,阿豪這次沒有躲閃,而是用雙手從兩側迅速握住男人的手,然后向內側彎曲,這是男人沒有意料的,手中的刀瞬間滑落,阿豪反應及時右手在刀下落的半空接住,然后本能的反向攻擊,恰巧刺進了男人的肚子處,男人“啊”的一聲,不知道是嚇暈,還是真的死了。
此時,所有人都被嚇到了。和男人一伙的人看著男人倒下,紛紛相視且迅速逃離??礋狒[的人,見出血了,還可能有人死亡,便離開了臺球廳。阿豪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是一瞬間呆愣在原處,兩個朋友邊顫顫抖抖的說“完了”,便搖晃著阿豪:“阿豪,阿豪,你殺人了,怎么辦?”
阿豪解釋說:“我沒想殺人,只是下意識的動作?!?
“怎么辦?現在怎么辦?”
阿豪丟掉手中過的刀,坐在原地。他點了一支煙,深吸兩口后:“你們先走吧,這事總得有人扛,反正我無依無靠的,我這不是故意的,屬于防衛過當,頂多去里面待十幾年?!?
阿豪朋友并不想離開,他們的感情比對面的一幫人要深厚,而且今天的事情也是阿豪為了幫助他們兩個,所以兩人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其中一人說:“要關一起關,怕個錘子?!?
阿豪怒了,撿起地上的刀,放到自己脖子下面:“你們走不走,不走我就自己把自己解決了!”
兩人見阿豪這樣決絕,相互對視之后,便起身離開,走的時候回頭望著阿豪,阿豪也滿是無奈的看著兩人。
阿豪知道,這次進去了,這輩子基本上就完了。但他不后悔,他終于當了一次大哥,是真正的大哥。這也是他夢寐以求的,可惜代價太大。
沒過一會兒,警察便來了。
醫院的急救車也來了。
倒下的男人被醫生抬走,而阿豪也被警察帶走。
他們下來的時候,阿豪無意間看到兩個朋友躲在角落里,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放不開的了,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仿佛告訴兩人:“別了,兄弟?!?
當了解阿豪的情況后,我突然一下驚顫,不知為何,心里滿是不甘。
他是那么的傲氣,雖然有痞性,可卻心生善良,至少在我認識他的這段時間里,他沒有作奸犯科,也沒有見一個愛一個,而是一直在幫助他人。他喜歡交朋友,喜歡和他們稱兄道弟,也善于解決兄弟們的矛盾。對,他的確是一個號大哥,豪哥。
從派出所,回到出租屋,我便躺在床上。
母親在桌子前研究她的六合彩,看我不太開心,便詢問:“怎么了?”
我突然就流出淚水,對母親說:“這個世界太無奈了。”
之后,我辭職了。我怕繼續在那里上班,會總想阿豪,我害怕這種感覺。
我想去看阿豪,可沒人知道應該怎么去探監。
一個月以后,聽人說阿豪因打架斗毆,對方持刀,防衛過當,致人死亡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他才二十二歲,十五年后,三十七歲,他應該怎么面對新的世界。
我們都在追尋著自己想要的世界,有的人很輕松就得到了,就像呼吸一樣的簡單,而有的人,深深地埋著夢想的種子,無論怎么澆水,無論怎么施肥,他就是不發芽。好像這個世界,我們既選擇不了出生,更選擇不了過程,我總是像被刻意推進這個世界,成為一些人的陪伴。即便我們擁有著不可磨滅的志氣,就算是綿綿的細雨,就可以把我們身上的烈火澆滅。
我不知道接下來我應該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我的結局是不是也很凄涼,所以,我開始失去了對未來憧憬的信心,就像阿良說:“不行我們當古惑仔,多瀟灑啊,誰見誰怕!”
或許,阿良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