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鈴聲依舊清脆，教室門被推開時帶進一股微涼的空氣。沐景澤踩著點進來，步伐卻不像往日那般帶著點漫不經心的飛揚，反而有些微妙的拖沓。校服外套的拉鏈難得地規規矩矩拉到了頂，領口也扣得一絲不茍，像是被刻意整理過，透出一種與平日散漫截然不同的、近乎拘謹的正式感。他低著頭，額發遮住了部分眉眼，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的動作也顯得格外安靜。
“今天沈宴生日！放學‘金嗓子’KTV包廂走起啊！老規矩，AA！”前排的大嗓門男生劉強揮舞著一張記滿名字和金額的紙，聲音洪亮地蓋過了早讀前的嘈雜。幾個活躍的男生立刻響應，湊過去嘰嘰喳喳地討論起訂蛋糕和酒水的事。
沐景澤撐著額頭趴在桌上，側臉對著窗外。窗外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金黃的葉子在晨風中簌簌搖動，像無數細碎的金箔。他的目光似乎聚焦在那些飄搖的葉片上，琥珀色的眼瞳里映著晃動的光影，顯得有些空茫。指節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而單調的“噠、噠”聲，像一顆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心跳。
大課間的喧囂如同潮水般涌來。劉強和幾個男生如同凱旋的將軍，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巨大的、裝飾著彩虹糖粒和巧克力牌的奶油蛋糕沖進了教室！“嘭！嘭！”幾聲輕響，彩帶和五顏六色的氣球瞬間從講臺上方炸開，紛紛揚揚地落下，將講臺裝點得如同一個小小的慶典現場。空氣里立刻彌漫開甜膩的奶油香和歡樂的喧鬧。
“沈宴！生日快樂??！”祝福聲此起彼伏。
沈宴被眾人簇擁著推到蛋糕前，臉上洋溢著被關注和祝福的明亮笑容。沐景澤也被興奮的人群推搡著擠到了講臺邊緣。他接過沈宴親手遞過來的一大塊蛋糕，奶油上還點綴著一顆鮮紅的草莓。他笑著，嘴角彎起熟悉的弧度，說著“謝了兄弟”，聲音淹沒在更大的歡呼里。然而，那柄小小的塑料叉子，卻始終安靜地躺在他手中的紙盤邊緣，沒有動過。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慷慨地灑在他身上，也灑在盤中那塊精致的蛋糕上。細膩的奶油在溫暖的光線下，開始無聲地、緩慢地塌陷、融化，如同某種無言的消逝。
“叮鈴——”
尖銳的下課鈴聲如同鋒利的剪刀，猝然剪斷了教室里持續了整個課間的喧鬧絲線。人群像是退潮的海水，說笑著、打鬧著涌向門口，準備奔赴下一個慶祝的據點。我收拾書本的動作有些遲緩，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個角落。
只見沐景澤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獨自一人走向空蕩蕩的講臺。他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筆，指尖頓了頓，目光落在黑板中央那行龍飛鳳舞、還沾著彩帶碎屑的彩色大字上——“祝沈宴同學生日快樂！”。他微微側身，在那行熱烈張揚的祝福下方，幾乎緊貼著黑板下沿的空白處，一筆一劃，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地寫下另一行字：
“祝沐景澤生日快樂。”
兩排字跡，并肩而立。然而，一行是眾人簇擁、色彩斑斕的喧嘩；另一行，卻是孤零零的白色，沉默地蜷縮在角落，像一道無人問津的影子。它們之間明明只隔著一掌寬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冰冷的銀河。
“喂！沐景澤！你干嘛亂涂亂畫！”負責擦黑板的值日生舉著濕漉漉的黑板擦，不滿地沖過來。
沐景澤像是被驚醒，猛地后退了半步。寬大的校服袖角掃過黑板下沿，帶起一片白色的粉筆灰。那些細碎的白色塵埃，如同無聲的嘆息，紛紛揚揚，最終落滿了他腳上那雙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球鞋。
“抱歉。”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一片被風吹落的銀杏葉，幾乎瞬間就消散在空曠教室的空氣里。他彎下腰，沉默地撿起那顆剛剛滾落到講臺邊緣的白色粉筆頭，指尖沾滿了粉灰。
喧鬧徹底遠去。教室空得只剩下風穿過半開窗戶時發出的、低低的嗚咽聲。我背上書包，腳步遲疑地走出教室，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操場的方向。
遠遠地，便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獨自坐在操場邊緣銹跡斑斑的單杠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零零地投射在空曠的塑膠跑道上。他微微垂著頭，一只腳懸空，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著，另一只腳邊，散落著幾個被揉捏得不成樣子的草稿紙團。晚風撩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卻帶著一絲落寞的額頭。他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線，連接著口袋里的老式MP3。走近一些，能隱約聽到那微小的、帶著電流雜音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簡單的電子合成音：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他就那樣仰著頭，望著被夕陽染成瑰麗橘紅色的天空，喉結隨著無聲的哼唱微微滾動。不成調的旋律斷斷續續地從他唇邊溢出，立刻又被傍晚漸起的涼風撕扯得支離破碎，消散在空曠的天地間。那背影，在漫天霞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也格外倔強。
回到教室，里面還殘留著些許蛋糕的甜膩氣息。幾個值日的同學一邊掃地一邊興奮地討論著晚上KTV的節目?？粗麄兂两跒樯蜓鐟c生的余韻里，一種莫名的委屈和沖動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我深吸一口氣，站到講臺邊緣，聲音不大，卻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堅持：“那個……今天……其實也是沐景澤的生日！你們……能不能也跟他說句生日快樂？”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秒。有人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點茫然，隨即又轉回去繼續聊天，仿佛沒聽見。也有人投來詫異的一瞥，但很快又被同伴的話題吸引。我的聲音，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便迅速歸于沉寂。
“顏小溪？”班長陳靜抱著一摞作業本從門口進來，聽到我的尾音，停下腳步，疑惑地問，“你剛說什么？沐景澤……也生日？今天？”
“對！”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指向黑板下方那行幾乎要被忽略的白色小字，“他在黑板上寫了！祝沐景澤生日快樂！今天是他和沈宴的生日！”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
陳靜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眉頭輕輕蹙起，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為難：“哎呀，這……現在都最后一節課了，再去準備哪里來得及??？大家的心思都在沈宴那邊了……”她環顧了一下已經開始自習的教室，又看了看窗外暗下來的天色，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這次確實疏忽了。這樣吧，下次，下次我們班委一定記得，找個時間給他補過一個，或者……下次一起過的時候多熱鬧熱鬧？”
她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卻像冰冷的針，細細密密地扎進我心里。為何沈宴就能理所當然地享受所有的關注和祝福，而他，連一句最簡單的“生日快樂”都成了奢望？哪怕只是一個簡陋的蛋糕，哪怕只是一句隨口的問候，難道都吝于給予嗎？那些被揉皺的草稿紙團，那不成調的、被風吹散的生日歌，那黑板下孤單的名字……一股酸澀直沖鼻尖。
算了。他們不說，那我說！
我猛地轉身，幾乎是跑著沖出教室，奔向操場。晚風迎面撲來，帶著涼意，卻吹不散心頭的灼熱。
“沐景澤！”
我的聲音劃破了操場傍晚的寧靜。
單杠上那個身影猛地一顫，像是被驚擾的孤鳥。他飛快地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才轉過頭來。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眼睫似乎有些濕潤的痕跡，但嘴角卻習慣性地向上彎起一個略顯僵硬的弧度，帶著點強撐的無所謂。
我喘著氣跑到他面前，距離近得能看清他校服領口細微的褶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蓋過耳邊呼嘯的風聲。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呼吸，然后伸出手，將一張早已被我捏得溫熱的、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和笨拙的溫柔，輕輕塞進他微涼的手心。
他的指尖似乎蜷縮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沒有立刻低頭去看，只是定定地看著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里顯得格外深邃，映著我因奔跑而泛紅的臉頰和寫滿擔憂的眼眸。
時間仿佛凝固了。風聲，遠處籃球拍地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視線緊緊鎖住他的臉，看著他慢慢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展開那張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是我用最工整的字跡寫下的、早已在心里默念了無數遍的話：
>*“生日快樂，沐景澤。*
>*對不起啊，今天大家不知道你也是壽星，所以熱鬧都給了沈宴（誰讓他提前劇透了呢?。?。*
>*別難過，下次！下次我一定記得牢牢的，讓他們也給你準備大大的驚喜，讓你也過一個超級開心、超級難忘的生日！*
>*——顏小溪”*
他的目光在紙面上緩慢地移動著。起初，眉頭似乎不易察覺地微微蹙了一下，那瞬間的失落像水紋般掠過眼底。但很快，那蹙起的眉峰便舒展開來。他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夕陽的金輝落進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漾開一片溫暖的光暈。他嘴角的弧度不再是強撐的僵硬，而是緩緩地、真實地向上揚起，形成一個很淡很淡，卻像初春融冰般干凈純粹的笑容。
那笑容很輕，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我屏住呼吸，用盡所有的勇氣，迎著他清澈的目光，無聲地用唇形，一字一頓地對他說：
“記——得——許——愿——哦?！?
他看懂了。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像投入更多陽光的琥珀，溫潤而明亮。他看著我，非常非常輕地，點了下頭。
他重新坐回單杠上，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有些發皺的紙條重新折好，放進了校服外套貼近胸口的口袋里。晚風再次拂過，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也吹散了空氣中最后一絲沉重的孤寂。
他沒有再拿出MP3。只是依舊望著天空，那里，最后一抹瑰麗的橘紅正被深沉的藍紫色溫柔地覆蓋。但這一次，他的側臉線條不再緊繃，嘴角那抹極淡的、真實的弧度始終未曾消失。
我站在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陪他看著暮色四合。單杠冰冷的鐵銹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褲子傳來，但心底卻像揣進了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太陽。
也許這個生日沒有喧囂的派對，沒有堆滿桌的禮物，甚至沒有一句來自旁人的祝福。但我知道，當那張帶著體溫和笨拙心意的紙條落進他掌心，當那句無聲的“記得許愿”被他讀懂，當那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在他臉上綻開時——
這個原本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日子，終于被一種無聲的暖流悄然包裹，擁有了獨屬于他的、微小而真實的溫度。這份溫度，足以融化所有的失落，足以點亮這寂寥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