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像細碎的金粉，跳躍著鋪滿我空無一物的課桌桌面。我緊緊攥著那張寫滿字跡的紙條，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有些僵硬。這張小小的紙片，承載了我昨夜輾轉反側、搜腸刮肚想出的所有“正當理由”——從“優勢互補，共同進步”的學習互助計劃，到“活躍課堂氣氛”的集體利益，甚至細致到“便于收發作業、提高效率”這樣的瑣碎細節。每一個字，都試圖用理性的外衣，包裹住那顆怦怦亂跳、名為“靠近”的私心。然而此刻，這張被賦予重任的紙條，卻在我汗濕的掌心蜷縮、發軟，邊緣甚至有些模糊的濕痕。
早讀課的預備鈴尖銳地劃破走廊的寂靜。幾乎是踩著最后一個音符，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教室門口。沐景澤的校服領口依舊歪歪扭扭地敞著，露出一截干凈的鎖骨，書包帶子松松垮垮地掛在一邊肩膀上，隨著他隨意的步伐晃蕩。他像一陣帶著晨露氣息的風，穿過講臺，經過我的座位。那一瞬間，一股淡淡的、清爽的洗衣粉清香混雜著少年身上特有的、蓬勃的朝氣，毫無預兆地侵入我的呼吸。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緊緊追隨著他的背影，看他穿過一排排桌椅，最終在教室后排那個靠窗的角落坐下，隨即和鄰座的男生笑鬧著互相推搡了一下，帶起一片低低的笑聲。
“周老師！”
趁著大課間操人潮涌動的間隙，我在那扇熟悉的、貼著課程表的辦公室門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勇氣都凝聚起來。指尖帶著微顫，輕輕叩響了門板。
“篤篤篤。”
“請進。”門內傳來周老師溫和的聲音。
推開門，一股熟悉的粉筆灰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茶香撲面而來。周老師正埋首在一摞作業本里，紅筆在紙頁上劃過流暢的弧線。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帶著詢問：“顏小溪？找老師有什么事？”
我攥緊了那張幾乎要被汗水浸透的紙條，感覺喉嚨像是被一團干燥的棉花死死堵住，每一個音節都變得艱澀無比：“老師，我……我……”心一橫，索性把紙條塞回口袋，直接磕磕絆絆地說了出來，“我想申請換座位……和沐景澤坐同桌。”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里原本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翻頁聲、低聲交談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詭異地安靜了一瞬。幾個正在批改作業的老師也停下了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探究。
周老師顯然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紅筆，眉頭微蹙，疑惑地審視著我：“為什么？顏小溪，你是知道的，沐景澤那孩子，聰明是聰明，但心思太活泛，成績波動很大，上課還總愛走神，小動作不斷。你一直是班里的前十五名，踏實又穩定，和他坐在一起……”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明顯的擔憂，“老師是怕影響你的學習狀態，得不償失啊?！?
“不會的，周老師！”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急切地向前邁了一小步，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拔高，“我可以幫他整理課堂筆記，梳理重點！他……他雖然不愛死記硬背，但他解題的思路特別靈活，尤其是在數理方面，有些想法真的讓人眼前一亮！我們可以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我頓了頓，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他籃球場上矯健的身影，閃過他三言兩語點破難題關鍵時眼里跳躍的自信光芒，那份光彩，比任何公式定理都更吸引人?！岸摇蔽夜钠鹩職?，迎視著周老師的目光，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他其實很聰明，只是……只是還沒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學習上。也許換個環境，有人稍微帶一帶……”
周老師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旁邊的語文孫老師突然放下手中的書，插話道：“哎，老周，這孩子倒是提醒我了。上次月考語文最后那道古詩詞鑒賞的延伸題，標準答案給的解法有點套路化，我記得沐景澤的卷子上寫了個特別精妙的切入點，角度刁鉆但合情合理，當時我還給他額外加了兩分呢?！逼渌蠋熞查_始小聲議論起來：
“是啊，那孩子腦子活絡，就是坐不住。”
“顏小溪學習扎實，說不定真能帶動他？”
“試試也無妨？總比他現在在后面‘放羊’強……”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老師們態度松動的跡象，心臟因希望而跳得更快。機不可失！我立刻挺直了背脊，眼神懇切地望向周老師，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老師，您就給我們一個嘗試的機會吧！我保證，我一定督促他認真聽課，完成作業！如果……如果下次月考我的成績下降了，或者他沒有任何進步，我自愿立刻調回原座位！絕不耽誤！”
周老師沉默地看著我，那目光仿佛帶著重量，審視著我的決心。辦公室里只剩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終于，在我幾乎要屏住呼吸的注視下，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妥協又帶著期許的笑意：“那……好吧。不過先說好，試行一個月。顏小溪，你可要說到做到，真得負起責任來，管住他，別讓他把你給帶‘偏’了！”他強調著“偏”字，眼神里卻帶著點難得的調侃。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緊張，我拼命點頭，語無倫次地連聲道謝：“謝謝周老師！謝謝！我一定會的！”說完，幾乎是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轉身小跑著離開了辦公室，腳步輕盈得像是踩在云朵上。
下一節課的上課鈴聲格外清脆。我站在沐景澤那堆滿了書本和雜物的課桌前，手指緊張地絞著校服外套的下擺。他正仰靠在椅背上，姿態慵懶，一根中性筆在他修長的指間靈活地旋轉著，劃出一道道銀色的虛影。看到我杵在他桌前，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慣常的、帶著點玩味的弧度，拖長了調子：“喲？小書呆子？找我算賬來了？汽水錢可沒得賴啊。”他指的是前幾天他請我喝的那瓶冰鎮汽水。
“不是……”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心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周老師說，從今天起……”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那四個字，“我們是同桌了。”
“咔嚓?！?
他指尖旋轉的筆驟然停下，掉落在攤開的物理練習冊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沐景澤臉上的漫不經心瞬間凝固，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閃過一絲愕然，隨即，那抹愕然迅速被一種更深的笑意取代。他微微傾身向前，那張棱角分明的俊臉在我眼前陡然放大，距離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的扇形陰影，甚至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發。
“哦？”他拉長了尾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戲謔，“小書呆子主動申請和‘壞學生’坐一起？”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著一絲玩味的了然，“該不會是……”
“就是為了監督你學習！”仿佛被他的目光燙到，也為了掩飾內心的兵荒馬亂，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卻不小心手肘撞翻了他桌角那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瓶子“哐當”倒地，清澈的水流汩汩而出，眼看就要蔓延到他的課本上！
電光火石間，沐景澤眼疾手快地一把抓起桌上一沓厚厚的草稿紙，迅速墊在漫延的水漬下方。水流被粗糙的紙面吸收，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危機解除，他抬起頭，嘴角的笑意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明顯，帶著點促狹，又似乎藏著點別的什么。他看著我窘迫得通紅的臉頰，慢悠悠地開口，特意把最后一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行啊，同桌——”他故意拖長了那個“桌”字，帶著點慵懶的磁性，“以后的日子……還請多多指教咯。”
夕陽熔金般的光線，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灑進來，將并排的兩張課桌染成溫暖的橘色。我和沐景澤各自埋頭整理著書包。他依舊是那副隨意的樣子，把課本胡亂地塞進抽屜深處。然而，就在我拉上書包拉鏈的瞬間，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身旁傳來極輕的、不成調的哼唱聲。那聲音低低的，斷斷續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
我的手指停在拉鏈頭上，心跳，又一次不爭氣地，在胸腔里悄悄加快了節奏。窗外的梧桐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空氣里似乎真的漂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蜜糖般的甜意。原來，當小心翼翼藏匿的喜歡，終于獲得了一個光明正大靠近的理由，連最尋常的塵埃，都仿佛被鍍上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