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薄霧如紗,輕輕籠著駛離城市的大巴車。滿載著雀躍與期待的歡聲笑語,車輪碾過柏油路,將熟悉的校園輪廓——那方正的教學樓、喧囂的操場——遠遠拋在身后。視野豁然開朗,仿佛跌入一幅流動的田園油畫。大片大片金黃的麥田在初陽下翻滾著波浪,沉甸甸的穗子低垂,散發出陽光烘烤過的、混合著泥土清芬的獨特氣息。錯落有致的農舍點綴其間,紅瓦白墻,炊煙裊裊,寧靜而安詳。車窗敞開一條縫隙,那混合著青草、泥土和成熟麥粒的鄉野氣息,便迫不及待地鉆涌進來,沁人心脾,滌蕩著城市帶來的最后一絲浮躁。我深深吸氣,仿佛要把這自由的味道刻進肺腑。
車輪停穩,熱情的農戶早已等候在村口,黝黑樸實的臉上堆滿笑意,像迎接久別的親人。學習專研組的林悅,眼鏡片后的目光閃爍著求知的光芒,甫一下車便打開了她的寶貝筆記本,緊跟在農戶身邊,纖細的手指飛快舞動,記錄著關于輪作、節氣與墑情的點滴智慧。她的專注,自成一方天地。另一邊,運動會特訓組的陳昊,如同解開了韁繩的駿馬,歡呼一聲便沿著蜿蜒的田埂撒腿奔跑起來。他的身影在開闊的田野背景中跳躍、騰挪,盡情釋放著被教室束縛的活力,感受著腳下土地的堅實與天空的無垠。
沐景澤單手插在褲兜里,姿態閑適,銳利的目光卻像探照燈般掃視著周圍。忽然,他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熟悉的、帶著點張揚的弧度,指向不遠處:“嘿!看那邊!好大一片果園!”那聲音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漣漪。一群少年少女如同發現了秘密寶藏的探險家,呼啦一下涌了過去。果園里,枝椏被豐碩的果實壓彎了腰。紅彤彤的蘋果飽滿圓潤,表皮泛著誘人的光澤,在綠葉的掩映和陽光的穿透下,仿佛一顆顆凝固的、甜蜜的瑪瑙,散發著清甜的果香。
“哇!這蘋果看著就汁水四溢,好想咬一口!”校園情報組的李瑤盯著枝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里滿是渴望。爽朗的農戶大手一揮:“隨便摘!挑紅的,管夠!”話音未落,果園里便沸騰起來。沐景澤更是展示了他一貫的敏捷,只見他助跑兩步,雙手一攀,靈活得像只山貓,三兩下就躥上了粗壯的枝干。他騎坐在樹杈上,得意地笑著,摘下最大最紅的果子往下拋:“接著!本少爺賞的!”那帶著陽光溫度的蘋果落入仰頭期盼的手中,引起一陣小小的歡呼。我也接到了他拋下的一個,果皮光滑微涼,帶著陽光的暖意,握在手里,心頭也莫名地跟著一暖。這場景,恍惚間讓我想起那次體育課后,我笨拙地摔破了膝蓋,他也是如此利落地翻過欄桿,跑到我身邊,蹲下來,用干凈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去沙土,動作竟與此刻摘果的利落判若兩人,帶著一種難得的、專注的溫柔。那瞬間的悸動,如同此刻手中蘋果的甜香,悄然在心間彌漫開來。
午后,濃密的葡萄藤架在農家小院投下清涼的綠蔭,篩落一地細碎跳躍的光斑。學習專研組組織的“田野小課堂”就在這里開講。平日里埋首書堆、神情嚴肅的學霸們,此刻都卸下了鎧甲,變得鮮活生動。有人用夸張的諧音梗破解英語單詞的迷宮,引得眾人捧腹;有人把復雜的數學公式編成朗朗上口的順口溜,像唱山歌一樣哼出來;還有人就地取材,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圖,講解物理的奇妙。知識在輕松的笑聲和夏日的微風中流淌,仿佛也被染上了葡萄藤的綠意和果實的甜香。這不再是枯燥的灌輸,而是思想碰撞出的、充滿生機的火花。
不遠處,村子旁的空地上,運動會特訓組正熱火朝天地布置著他們的“鄉村拓展訓練營”。粗壯的樹枝被架起,結實的繩索纏繞其上,幾塊草墊鋪在終點——一個充滿野趣的障礙賽道雛形初現。“我先來試試水!”陳昊永遠是那個最積極的挑戰者。他活動了下手腳,眼神專注,如同即將踏上賽場的運動員。哨聲仿佛在心底響起,他猛地竄出,在高低不平的原木間跳躍如履平地,俯身敏捷地鉆過繩索網,最后奮力一躍,穩穩落在草墊上,矯健的身影贏得了一片由衷的喝彩和掌聲。汗水在他額角閃光,那是青春力量最直接的證明。
而“長舌組”的王芳她們,依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過此刻的議論聲,也融入了這歡樂的底色。“喂,你們猜我剛才聽村里的小豆丁說什么?”王芳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眼睛亮晶晶的,“他說,等天完全黑透,村邊的小溪旁,還有后山的林子里,會有好多好多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像星星掉下來了!”這個消息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嘩”地一下點燃了所有人的熱情和好奇。對城市里長大的我們來說,螢火蟲,那是童話書里才有的精靈。
暮色四合,村子里的燈火次第亮起,昏黃溫暖,如同散落人間的星子。熱情好客的農戶們早已備好了豐盛的農家晚宴。柴火灶燒出的米飯粒粒分明,帶著獨特的焦香;剛從園子里掐下的時令青菜,碧綠鮮嫩,只用簡單的清炒就釋放出最本真的清甜;大鍋里熬煮的玉米粥,金黃粘稠,散發著谷物樸實的芬芳。大家圍坐在長條木桌旁,大快朵頤,歡聲笑語和飯菜的香氣交織升騰,充滿了整個農家小院。這頓飯吃得格外香,不僅僅是食材的新鮮,更是那份融入鄉野的、質樸的快樂。
夜色漸濃,如墨般在天際洇開。王芳的預言果然成真了!先是草叢深處,怯生生地亮起一兩點微弱的、幽綠的光。接著,像是收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小溪邊、田埂旁、林間小路上,無數的光點輕盈地飛舞起來。它們提著小小的、夢幻的燈籠,在靜謐的夏夜里無聲地穿梭、旋轉、明滅,編織著一張流動的、光之網。我們驚喜地低呼著,追逐著這些自然的精靈。沐景澤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個洗凈的玻璃罐頭瓶,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攏住幾只螢火蟲。他捧著那小小的光源走回來,瓶子里綠瑩瑩的光芒柔柔地映亮了他帶笑的眉眼,也照亮了我眼中毫不掩飾的驚嘆與向往。
“真美啊……”我望著這如詩如畫的景象,望著身邊被螢火微光勾勒出柔和輪廓的伙伴們,還有那個捧著“星光”的少年,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溫暖與寧靜,不由自主地輕嘆,“要是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沐景澤聞聲轉過頭來,目光越過瓶子里幽幽的綠光,落在我臉上。他嘴角那抹慣有的張揚笑意,此刻在螢火的映襯下,竟化作了難以言喻的溫柔,聲音也低緩下來:“急什么?以后啊,肯定還有好多好多這樣的時刻呢。”那話語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帶著篤定的承諾和對未來的期許。在這片遠離塵囂的寧靜鄉村里,屬于我們的、交織著青草氣息與朦朧情愫的假期故事,才剛剛掀開扉頁。而那些并肩看過的麥浪、共同采摘的果實、葡萄架下的笑聲、障礙賽后的汗水、柴火飯的香氣,還有這漫天飛舞的流螢,都必將被時光精心裝裱,成為我們青春紀念冊里最璀璨奪目的篇章。
大巴車再次啟動,載著曬得微黑的臉龐、裝滿新鮮瓜果的背包,以及一顆顆被鄉野氣息浸染過的心,緩緩駛離了這座留下太多歡笑的小村莊。車窗外,金黃的麥田、寧靜的農舍再次飛速倒退,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城市鋼筋水泥的輪廓線,重新在遠方清晰起來。
假期正式開始了,同學們如同離巢的鳥兒,各自飛回了自己的小天地。
林悅的書桌總是最先亮起臺燈。她仿佛將鄉村小課堂的專注也帶回了家,嚴謹地規劃著每一份試卷和習題冊的完成時間。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是她假期的主旋律。陳昊則把鄉村的廣闊天地轉化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釋放。籃球場上、游泳池里,他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躍,揮灑汗水,仿佛要把田野里積蓄的能量徹底爆發出來,直到筋疲力盡才帶著一身陽光和運動飲料的味道回家。
而李瑤和王芳她們,則用另一種方式延續著“情報”工作。手機屏幕成了新的聚集地,班級群里的消息此起彼伏,分享著各自的假期見聞、新發現的趣事,當然,也少不了對某人某事的點評。她們的聲音,隔著網絡,依舊帶著那份熟悉的、熱絡的喧囂。
至于我?
書桌上的臺燈散發著恒定而安靜的光芒,作業本攤開在面前,白色的紙張上印著整齊的橫線,卻空無一字。筆就擱在手邊,筆帽甚至都沒打開。我的目光似乎落在紙上,又似乎穿透了紙張,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落在那遙遠卻又清晰無比的鄉村夜晚——那個流螢飛舞的夜晚。
思緒像脫韁的野馬,根本不受控制地奔向那個身影。他現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他那個擺滿了模型和運動獎杯的房間里,對著復雜的數學題皺眉苦思嗎?還是斜倚在沙發上,手指飛快地劃著手機屏幕,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或者,又約上了他那群死黨,在某個夜市排檔、籃球場或是游戲廳里,大笑著揮霍這夏夜的時光?每一種可能的畫面在我腦海中閃過,都讓心底那只不安分的小鹿撞得更猛烈些,帶著一種甜蜜又微酸的忐忑。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作業本的邊緣,那粗糙的紙感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牽引出更深處的記憶。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個蘋果微涼光滑的觸感,更清晰的是他拋下蘋果時,那陽光下張揚又明亮的笑容。然而,這畫面迅速被另一幕覆蓋——體育課后,膝蓋上擦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周圍是或關心或驚訝的目光,甚至隱約聽到有人小聲說“怎么這么不小心”。我咬著唇,窘迫得想把自己縮起來。是他,撥開人群,利落地翻過欄桿蹲在我面前,沒有一句詢問或責備,只是皺著眉頭,眼神專注得近乎嚴肅,小心翼翼地用干凈的紙巾一點點沾掉傷口上的沙礫和血絲,動作輕得不可思議。那一刻,周遭的嘈雜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低垂的睫毛和指尖傳遞過來的、笨拙卻無比鄭重的暖意。就是從那一刻起吧?那個在球場上叱咤風云、在課堂上偶爾插科打諢、在果園里爬樹耍帥的沐景澤,在我心里被悄悄鍍上了一層獨一無二的光芒,再也無法忽視。
“唉……”一聲輕嘆逸出唇邊,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我懊惱地揉了揉眉心,試圖驅散腦海中那張過于清晰的笑臉。不能再這樣了!假期余額在飛速減少,練習冊上的空白頁像無聲的控訴,堆積著焦慮。更重要的是……開學。想到開學,心跳又漏了一拍。很快,很快就能在教室里見到他了。走廊里?操場上?食堂窗口?無數個可能的相遇場景在腦中預演。見到他,第一句話該說什么?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打個招呼“嗨,假期過得怎么樣?”,還是……干脆像鴕鳥一樣躲開?光是想象他可能投來的目光,臉頰就隱隱發燙。那晚他捧著螢火蟲瓶說的“以后還有好多這樣的時刻呢”,是隨口安慰,還是……帶著某種暗示?這念頭一冒出來,立刻被自己強行壓下,太自作多情了!可心底那點小小的期待,卻像瓶子里幽微的螢光,固執地亮著,不肯熄滅。
目光重新聚焦在空白的作業本上。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把那些紛亂的、帶著甜味的思緒暫時壓回心底的角落。窗外,城市的燈火連成一片模糊的光帶,取代了鄉村的星月與流螢。指尖終于觸碰到微涼的筆桿,擰開筆帽,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留下一個微小的、等待的墨點。
夜還長。作業要寫,日子要過。而那個關于螢火、關于麥浪、關于某個少年在夏日里投下的溫柔影子的記憶,連同那份悄然滋長的心事,都將在時間的河流里沉淀、發酵,等待著在不久后的重逢里,被再次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