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睡了，最后一節課了。“

鉛筆尖輕輕磕在手背的觸感像根細針，精準扎進任晚桜的困意里。她迷迷糊糊抬起頭，正撞進一片清冽的目光里——右側的同桌不知何時已坐直，脊背像根新抽的竹枝，連校服紐扣都規規矩矩系著。他手里的鉛筆還保持著剛才輕戳的姿勢，筆桿裹著的薄荷橡皮頭被陽光鍍了層薄金，像塊會發光的小月亮。

講臺上，數學老師謝俞正抱著保溫杯抱臂而立，鏡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掃過來。任晚桜后頸的汗順著校服領口往下淌——她昨晚畫黑板報到十點，臨走時用濕巾擦桌子，結果把草稿紙蹭得全是糨糊印子，此刻那團皺巴巴的紙還團在桌角，像朵蔫掉的花。

“任晚桜同學！“謝俞放下保溫杯，粉筆在黑板上敲出脆響，“站起來背全等三角形輔助線口訣！“

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翻書聲。任晚桜手忙腳亂去摸課本，指尖卻先碰到了同桌推過來的練習冊。米白的封皮邊角卷得像朵云，扉頁上“高硯書“三個字用鋼筆寫得瘦勁有力，“硯“字最后一橫收筆時微微上挑，像是要破紙而出。

“呃......中點連中線，垂直畫高線......“她卡在第三句，耳尖開始發燙。余光瞥見高硯書的課本剛好翻到她卡住的那頁，他的手指在“斜邊中線“四個字上點了點，又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這個動作太熟悉了，任晚桜自己畫重點時也總愛這么敲，仿佛這樣能把知識點敲進腦子里。

“斜邊中線等于斜邊一半。“身側的男聲突然響起，清潤得像山澗里撞著石頭的泉水。任晚桜猛地轉頭，正看見謝俞抬手敲黑板，紅粉筆在“HL定理“四個大字旁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任晚桜，“謝俞放下教案，指節叩了叩她的練習冊，“你這錯題本我上周五收上去的，整理得比參考答案還清楚。怎么？昨晚又熬夜畫黑板報了？“

教室里響起零星的笑聲。任晚桜的臉燒得能煎雞蛋，余光瞥見高硯書的課本里夾著半塊薄荷橡皮——和她練習冊里夾著的那半塊嚴絲合縫。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草稿紙，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你昨晚用尺子刮橡皮，把數學草稿紙劃得全是小豁口。“

任晚桜的手指頓在那行字上。她想起昨晚畫黑板報時，為了把邊框擦得干凈，確實用尺子刮了半塊橡皮，結果把數學作業本的邊角都蹭破了。當時她正手忙腳亂收拾，一抬頭就看見教室后門站著的高硯書——他抱著一摞新課本，校服領口規規矩矩系到第二顆紐扣，看見她慌亂的樣子，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就走過去了。

“高硯書，你過來解這道題。“謝俞突然點了他的名。

高硯書起身時，椅子腿在地板上發出極輕的“吱呀“聲。他走到講臺前，校服袖口露出半截手腕，細瘦卻有力，粉筆在他手里像根被馴服的銀箭。黑板上原本雜亂的幾何圖被他三筆兩筆畫出清晰的脈絡，解題步驟從已知條件開始，像藤蔓似的順著邏輯爬滿半塊黑板。謝俞原本抱著手臂站在旁邊，看著看著就湊過去，手指點了點其中一行：“這里用到了梅涅勞斯定理？“

“嗯。“高硯書的聲音比剛才更輕，耳尖卻悄悄紅了，“您上周講拓展題時提了一嘴，我試試用在這里......“

“好！“謝俞猛地拍了下講臺，驚得后排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這思路比標準答案還巧！同學們，把步驟記到筆記本上，這是今天的家庭作業。“

任晚桜慌忙翻開筆記本，正看見高硯書走回來，往她桌上丟了個東西。薄荷綠的橡皮在陽光下泛著柔光，背面還粘著張便利貼，字跡小得像螞蟻：“我阿婆說，擦掉的字會變成星星，落在認真的人眼睛里。“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風掀起高硯書的課本扉頁。任晚桜鬼使神差地湊近，看見那頁底下還寫著幾行小字，被橡皮反復擦過，紙張都起了毛邊，卻仍能辨認出痕跡：“阿婆走的那天，我在她的舊書里發現塊薄荷橡皮，她說這是她當圖書管理員時，幫老教授修古籍時攢下的。后來我把橡皮掰成兩半，一半留給自己，一半......“

“任晚桜？“謝俞的聲音像根羽毛掃過耳尖，“發什么呆？高佳數學好，你作文好，以后你們倆互相當小老師。任晚桜，你幫高硯書改改周記；高硯書，你教教任晚桜幾何模型。“

任晚桜抬頭，正對上高硯書的目光。他的眼睛像浸在晨露里的星子，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她這才發現，自己和他的后頸都有顆淺褐色的小痣，位置差不多，只是她的顏色更淡，像被歲月輕輕揉過的舊墨。

“叮——“

放學鈴響了。謝俞收拾著教案，突然說：“對了，高硯書，你書包里那套《幾何原本》借我看看？任晚桜，你帶便利貼了嗎？今天起，你們的作業本要共享批注。“

任晚桜摸著手里拼好的橡皮，突然聞到股淡淡的墨香——是高硯書課本里飄出來的，混著薄荷橡皮的清涼，像秋天午后的風，裹著桂花香，輕輕漫進她的呼吸里。

她低頭看向筆記本，最新一頁上不知何時多了行字，是高硯書的鋼筆字跡：“最后一節課的困意，被薄荷橡皮治好了。“

而窗外的梧桐葉正沙沙作響，把陽光剪碎了撒在課桌上。任晚桜忽然覺得，這個秋天的開學日，連風里都飄著薄荷味的甜，甜得像塊被小心粘好的舊橡皮，帶著歲月的溫度，和某種說不出口的期待。

她悄悄把那半塊橡皮塞進鉛筆盒最里層，又把自己的草莓軟糖推過去半塊。

高硯書的鉛筆尖輕輕碰了碰那顆草莓糖，低頭在便利貼上寫：“謝謝。“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卻在“謝“字的最后一筆微微頓住，像是想寫什么，又悄悄收了回去。

任晚桜看著那行字，心跳漏了一拍。

窗外的梧桐葉還在沙沙響，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投在鋪滿陽光的課桌上。像兩株剛抽芽的小樹苗，正悄悄把根須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