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溝,名不虛傳。夜風穿過嶙峋怪石,發出嗚咽般的尖嘯,如同萬千怨鬼在低泣。陳默緊跟在紅姑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松動的頁巖上,發出細微卻驚心的碎裂聲。他的左手緊握著那塊珍貴的糖衣地圖,掌心傳來的微熱正緩慢地軟化著堅硬的糖板,指尖則在上面反復摩挲、確認、記憶。
“左轉,七步,下坡。”紅姑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陣微風。她根據陳默白天口述的記憶和唐糖的地圖,在漆黑的亂石迷宮中選擇著路徑。
陳默依言而行,盲杖點在濕滑的石面上。他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四周的一切:風聲的走向、遠處隱約的溪流聲、夜梟掠過樹梢的撲翼聲,以及…自己與紅姑被放大了無數倍的心跳和呼吸。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皮靴踩踏、金屬磕碰、犬類低吠——都可能是致命的警報。
他們此行的目標,是唐糖糖衣地圖上標記的那幾顆“豆子”——預計的日軍火力點。地圖在陳默的腦海中早已轉化為立體的聲學模型,他需要將模型與現實中的地形、距離、高度一一對應校準。這比單純的聽路更加艱難,如同在絕對的黑暗中,僅憑觸覺和聽覺去拼湊一幅立體的戰場沙盤。
“停!”陳默突然低喝,同時伸手拉住了紅姑的衣角。
紅姑瞬間僵住,如同融入了黑暗的石雕。
前方約三十步,傳來極其細微的、金屬與皮革摩擦的輕響!緊接著,是兩聲刻意壓低的咳嗽,帶著濃重的煙草味——是哨兵!位置,恰好對應地圖上一處高地“豆子”的位置!那里視野開闊,能俯瞰大半個亂石溝中段!
陳默的指尖在糖板上飛速移動,確認了那個凸起顆粒的位置。他側耳傾聽片刻,又捕捉到另一個方向,更遠處,類似的、間隔規律的輕微腳步聲。不止一處!日軍的警戒哨,如同毒蜘蛛,已經在這條“廢道”的關鍵節點上布下了網。
他無聲地指了指方向,示意紅姑繞行。兩人如同幽靈,緊貼著冰冷的巖壁,在嶙峋的亂石縫隙間緩慢移動。陳默的耳朵持續工作著,不斷修正著腦海中地圖的細節:某處巖壁的回聲特性暗示了內凹的弧度(適合藏人);某段溝底傳來的水流聲異常沉悶(可能有較深的泥潭);風向改變時,一絲若有若無的、新鮮挖掘的泥土氣味飄來(新設的掩體?)。
時間在高度緊張的潛行中流逝。陳默的指尖在糖板上反復確認,將每一個“豆子”的位置、周圍的地形特征、可能的射界范圍,都牢牢刻入腦海。當最后一塊代表西洼子泥塘邊緣火力點的“豆子”也被他無聲地“摸”清時,東方的天際已隱隱透出一線灰白。
“撤!”紅姑果斷下令。再不走,天光將徹底暴露他們的行蹤。
亥時初刻。
亂石溝徹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沒有月光,只有幾顆慘淡的星子點綴著天幕。風更大了,卷著沙塵和枯葉,發出令人心悸的呼號。
陳默伏在一處背風的巖縫里,身下是冰冷的碎石。他的位置,是唐糖地圖上標記的一處絕佳“聽點”,位于亂石溝中段一個內凹的彎道上方,既能俯瞰下方狹窄的通道,又能清晰接收來自溝底和兩側的聲音。老鐘帶領的伏擊主力,就分散隱藏在周圍幾處精心挑選的石坳和巖洞中,如同蟄伏的猛獸,等待著獵物踏入陷阱。
空氣死寂得可怕,只有風聲。但這種死寂之下,是無數顆心懸在嗓子眼的緊張。陳默調整著呼吸,將全部心神沉入雙耳,過濾掉無用的風聲,只等待那預兆著殺戮的震動。
來了!
極其微弱,卻帶著大地深處共鳴的震顫,順著冰冷的巖石,傳導到陳默緊貼地面的胸膛!由遠及近,由弱變強!
柴油發動機沉悶的咆哮!
履帶碾壓巨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與斷裂聲!
重載卡車在崎嶇路面上劇烈顛簸的哐當巨響!
還有…密集得如同雨點般的皮靴踏地聲!沉重、整齊、充滿壓迫感!
聲音的洪流,如同地獄開啟的閘門,沿著蜿蜒的亂石溝,洶涌而來!規模、節奏、裝備聲響…與唐糖的情報和昨日的偵察驚人地吻合!龜田果然走了這條“廢道”,押運力量也空前強大!
陳默的心臟如同戰鼓般擂動,但他強迫自己冷靜,耳朵如同最高明的指揮家,在混亂的聲浪中精準定位:
位置:前導偵察小隊(布鞋足音輕飄散亂)已進入彎道!
中段核心:履帶車和密集的牛皮靴足音緊隨其后!那熟悉的、代表著機槍或擲彈筒小隊的金屬摩擦和低沉口令聲,就在履帶車后方不到二十步!正是地圖上標記的第一個核心“豆子”區域!
后隊:輪式卡車沉重的喘息和更多押運日軍的皮靴聲尚在彎道入口外!
“前導已入甕!”陳默用極低的氣音,對著身旁一塊中空的巖石縫隙說道。聲音通過巖石的傳導,清晰地送入了下方老鐘的耳中。
“沉住氣!”老鐘壓抑的回應如同巖石摩擦。
車隊龐大的身軀,如同笨重的鋼鐵巨蟒,緩緩擠進狹窄的彎道。速度因路況而降到最低。前導偽軍散亂的腳步聲在彎道內響起。中段履帶車沉重的碾壓聲越來越近,履帶碾碎石塊的爆裂聲清晰可聞!
就在履帶車的頭部剛剛探出彎道最狹窄處,整個車隊中段核心完全暴露在預設伏擊火力下的瞬間!
“打!”老鐘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
“噠噠噠噠——!”
“砰砰砰——!”
“轟!轟!”
槍聲、爆炸聲瞬間撕裂了死寂的夜空!伏擊者從兩側高地的亂石堆后、巖洞中猛然開火!子彈如同潑水般射向溝底擠作一團的車隊!手榴彈在履帶車和卡車附近炸開,火光一閃即逝,映照出鋼鐵扭曲的輪廓和驚慌失措的人影!
“敵襲!”
“隱蔽!反擊!”
日軍的反應極其迅速!最初的混亂后,凄厲的日語口令聲響起!牛皮靴足音迅速尋找掩體,依托卡車和巨石組織抵抗!更可怕的是,中段那處核心“豆子”位置,幾乎在槍響的同時,就爆發出更加兇猛、如同撕裂布帛般的重機槍掃射聲!曳光彈如同毒蛇的信子,瘋狂地舔舐著兩側的伏擊陣地,打得碎石亂飛,壓得伏擊者幾乎抬不起頭!
“狗日的機槍!釘死了!”下方傳來伏擊隊員壓抑的怒吼和痛哼!
戰況瞬間陷入膠著!日軍依靠強大的火力和精銳的素質,硬生生頂住了伏擊的鋒芒,甚至開始反壓制!時間拖得越久,對伏擊者越不利!后隊的日軍隨時可能包抄上來!
“糖!該‘糖’了!”老鐘嘶啞的吼聲在爆炸的間隙傳來,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仿佛回應他的呼喚,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陳默所在高地側面一處極其隱蔽的石縫里悄無聲息地滑了下去!是唐糖!他肩上挎著一個沉甸甸的、蓋著破布的竹筐,動作快得驚人,借著爆炸火光的明滅和機槍掃射的間隙,在嶙峋的亂石間跳躍、翻滾,目標直指溝底那輛噴吐著火舌的履帶車!
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聽”到唐糖每一次落腳點碎石滾落的聲音,能“聽”到子彈擦著他身邊飛過的尖嘯!這簡直是自殺!
唐糖如同靈猿,幾個起落就逼近了履帶車側面,那里是機槍火力的死角!他毫不猶豫地掀開筐上的破布,雙手抓住筐沿,用盡全身力氣,將滿滿一筐粘稠、黑乎乎的東西,猛地潑向履帶車尾部正在瘋狂旋轉、驅動著龐大車體的主動輪和傳動軸承區域!
一股極其濃郁、帶著焦糊甜香和刺鼻鐵銹味的怪異氣味,瞬間在爆炸的硝煙中彌漫開來!是熬煮得極其粘稠的麥芽糖漿混合著大量的細碎鐵砂!
“嗤啦——!”
一陣令人牙酸的白煙猛地從潑中的部位升騰而起!高速旋轉、溫度極高的金屬部件與粘稠的糖漿鐵砂混合物猛烈接觸,瞬間發生了劇烈的反應!如同燒紅的鐵塊被丟進了冰冷的糖稀里!
緊接著!
“嘎吱——!!!”
一陣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屬扭曲、摩擦、崩裂聲猛然爆發!比任何槍炮聲都更令人心悸!那瘋狂咆哮的履帶車發動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喉嚨,發出幾聲絕望的、斷斷續續的嘶吼,轉速驟降,最終徹底熄火!車體劇烈地顫抖了幾下,癱瘓在原地!而那挺正在瘋狂掃射的重機槍,也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公雞,瞬間啞火!
這突如其來的、詭異的“寂靜”比爆炸更令人震驚!溝底頑抗的日軍似乎都愣住了!
“沖啊——!”老鐘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伏擊者們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如同下山猛虎,從掩體后躍出,怒吼著撲向失去最強火力掩護、陷入短暫混亂的日軍!
槍聲、喊殺聲、慘叫聲再次響徹溝谷!但這一次,攻守之勢已然逆轉!
陳默緊握著盲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聽”著溝底的廝殺,鼻尖縈繞著那奇異的焦糖混合鐵銹和血腥的氣味。唐糖那看似甜蜜無害的糖漿,竟成了鎖死鋼鐵巨獸獠牙的致命枷鎖!這“糖鎖千鈞”的瞬間,充滿了令人震撼的力量與智慧。
然而,就在伏擊者占據上風,開始清剿殘敵之時,陳默的耳朵捕捉到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急促的竹哨聲!聲音的來源,是溝底靠近西洼子方向的邊緣!是唐糖!那哨聲短促尖銳,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
“西邊!有情況!”陳默立刻向下方示警。
幾乎同時!
“砰!砰!砰!”幾聲清脆的三八大蓋槍聲從西洼子方向的黑暗中響起!子彈打在唐糖藏身的巖石上,濺起一串火星!是日軍后隊的尖兵!他們竟然在混亂中分出了一支小隊,試圖從西洼子泥塘邊緣繞過來包抄!
唐糖的身影暴露在零星光線下,正奮力向最近的巖石掩體翻滾!
“掩護他!”老鐘的吼聲帶著驚怒!
槍聲瞬間向西洼子方向集中。但黑暗中難以精確瞄準,那支日軍小隊依托泥塘邊緣的蘆葦和亂石,頑強地射擊著,試圖拖住伏擊者,為后隊主力的包抄爭取時間。
陳默的心再次揪緊。勝利的曙光已現,但危機仍未解除!唐糖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