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潭水如同無數根細針，刺得陳默肩胛的撞傷陣陣抽痛。他攀附在滑膩的暗樁上，聽著橡皮艇引擎的轟鳴聲追逐著“老鯰口”偽造的聲波信號，迅速消失在東北方向的濃稠夜色與水汽深處。水寨暫時安全了，但那股被冰冷儀器鎖定的寒意，卻如同附骨之疽，纏繞在他緊握的拳心——那枚包裹在桐油皮囊里的玉璋碎片，隔著浸透硫磺的油布，依舊散發著微弱卻清晰的涼意。
他如同一條無聲的江鰻，沿著暗樁的陰影悄然潛回水寨露臺下方。剛探出頭，一只粗糲有力的大手便將他猛地拽了上來。是老鐘。火光下，老鐘的臉色比潭水還冷。
“森川。”老鐘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看守他的小六子…被打暈了。人不見了。”
陳默心頭猛地一沉！高燒昏迷、肩胛潰爛的森川，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地打暈看守并逃脫？除非…他之前的癲狂和虛弱，都是偽裝！
“搜！”老龍頭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刀，“他跑不遠！肯定還在寨子里！”
水寨瞬間被點燃。火把的光在曲折的水道和吊腳木屋間瘋狂晃動，腳步聲、呼喝聲、推門聲此起彼伏。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劫后余生的寨民中蔓延。
陳默沒有動。他站在露臺邊緣，閉著眼，將全部心神沉入這片嘈雜的水寨交響。風聲、水聲、人聲…無數聲音碎片涌入耳廓，被他腦中那無形的篩網飛速過濾。
找到了！在寨子西北角，最偏僻的一處懸空棧橋下，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不同于水流拍打的“咯吱”聲。那是陳舊的木板在承受不均勻重量時發出的呻吟。同時，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腐草、淤泥和…一絲極其淡薄的血腥與草藥氣息，被風卷了過來。是森川！他肩傷的膿血和之前敷料的殘留氣味！
陳默猛地睜眼，空洞的“目光”精準地投向那片被濃重陰影籠罩的棧橋。“西北角！棧橋下面！”
幾個精悍的隊員如同獵豹般撲了過去！火把的光柱瞬間撕開黑暗！
“八嘎！”一聲氣急敗壞的日語嘶吼響起！一個渾身濕透、沾滿黑泥的身影從棧橋下的陰影里狼狽地滾了出來，正是森川！他僅存的鏡片早已破碎，臉上糊滿了泥污和膿血，肩胛處的傷口在劇烈動作下崩裂，鮮血浸透了破爛的襯衣。他手中赫然握著一根磨尖的木刺，上面還沾著新鮮的血跡——正是打暈看守的兇器！
“按住他！”老龍頭厲喝。
森川如同困獸，揮舞著木刺瘋狂亂捅，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瘋狂和不甘！幾個隊員一時竟近不了身！
“碎片…我的碎片…”森川嘶吼著，布滿血絲的獨眼死死盯著陳默緊握的拳頭，“把它給我！那是屬于帝國的榮耀！是東亞共榮的證明！”
陳默緩緩抬起緊握碎片的右手，聲音冷冽如冰：“你要它？用它去邀功？用它去證明你們劫掠的‘正當’？用它去換你一條狗命？”
森川的動作猛地一滯，臉上的瘋狂扭曲成一種極致的怨毒和貪婪：“你懂什么？！那是文明的瑰寶！只有帝國的力量才能保護它！才能研究它！才能讓它的價值光照世界！你們這些支那賤民，只配在泥土里刨食！你們不配擁有它！”
“是嗎？”陳默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猛地攤開手掌！那枚青白的玉璋碎片，在火把的光下流轉著溫潤而堅韌的光澤。“那好，我給你一個機會。”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混亂，“看到那片水域了嗎？”他用盲杖指向水寨正南方，一片相對開闊、水流平緩的水面。“碎片就在我手里。跳下去，游過去。它，就是你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狀若瘋魔的森川！
“陳默！你瘋了？！”老鐘低吼。
陳默沒有理會老鐘，空洞的“目光”如同無形的鉤子，死死“釘”在森川臉上：“怎么？不敢？還是你那些‘保護文明’的鬼話，連跳水的勇氣都沒有？”
森川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污濁的獨眼死死盯著陳默掌心的碎片，又望向那片看似平靜的水面。水波在火光下粼粼閃動，如同撒滿了碎金。碎片的誘惑，求生的本能，以及對陳默這反常舉動的巨大疑懼，在他心中瘋狂撕扯。他肩傷劇痛，高燒未退，跳下去幾乎是九死一生。但…萬一呢？萬一他拿到了碎片，游到了對岸…萬一接應的日軍就在附近…
“你…你說話算數？”森川的聲音因極度的渴望而嘶啞變形。
“我陳默，指骨為證。”陳默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碎片就在這里。跳下去，游過去，它就是你的。否則…”他猛地攥緊拳頭，“我現在就把它沉進這潭底最深、最暗的淤泥里！讓你和你的帝國，永遠也別想再見到它！”
“不——！”森川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嚎！碎片沉入淤泥，那將是比殺了他更痛苦的結局！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學術價值”、所有的求生籌碼，都將化為泡影！
“我跳！我跳！”森川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爆發出最后的瘋狂！他猛地扔掉手中的木刺，踉蹌著沖向棧橋邊緣，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竟真的一頭扎進了冰冷的潭水里！
“噗通！”水花四濺！森川在水里狼狽地撲騰著，冰冷的潭水刺激著傷口，讓他發出痛苦的呻吟。但他求生的本能和對碎片的貪婪壓倒了一切！他奮力朝著陳默所指的那片開闊水域游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森川身上，看著他如同一條受傷的水蛭，在冰冷的水中掙扎前行。老鐘和隊員們的槍口下意識地抬起，瞄準了那個在水中浮沉的身影。
“別開槍。”陳默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讓他游。”
他空洞的“目光”沒有追隨森川，而是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視著水寨外圍那片被黑暗籠罩的濃密葦蕩。他的耳朵，捕捉著風聲中每一絲異動。
來了！就在森川掙扎著游到那片開闊水域中心時！“嘩啦——！”一條小小的橡皮艇，如同鬼魅般從正南方向、距離森川不足二十丈的濃密葦叢中猛地沖了出來！艇上兩個黑影，動作迅捷如電，一人持槳奮力劃水，另一人則手持帶鉤的竹篙，精準地伸向在水中撲騰的森川！
果然有接應！佐藤的狡詐遠超想象！他派出的不止一波偵察力量！這艘橡皮艇一直潛伏在正南方的葦叢深處，如同最耐心的鱷魚，等待著獵物上鉤！而森川，就是那塊誘餌！他們等的，就是森川拿到碎片，或者…是陳默等人為了阻止森川而暴露位置！
“動手！”艇上持篙的日軍低吼著，竹篙的鉤子已經快要夠到森川的手臂！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默一直垂在身側的左手，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猛地一揚！“嗤！嗤！”兩道細微的破空聲幾乎同時響起！兩點微不可察的寒芒，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流星趕月，瞬間沒入水中！
目標，并非橡皮艇上的日軍，也非水中的森川！而是橡皮艇兩側吃水線附近！
“噗！噗！”兩聲極其輕微的悶響從水下傳來！緊接著！“嘶——嘶——！”橡皮艇兩側如同被無形的巨獸咬了一口，猛地向內凹陷！兩道強勁的水柱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艇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癟塌、傾斜！
“八嘎！漏氣了！”艇上的日軍驚恐尖叫！他們手忙腳亂地想去堵漏，但破口不止一處，冰冷渾濁的潭水正瘋狂涌入！
陳默甩出的，是兩枚特制的“骨針”！針體細長堅韌，由堅硬的牛骨打磨而成，中空，內部填滿了遇水即劇烈膨脹的“水綿”（一種江漢濕地特有的水生植物纖維，經特殊炮制后吸水性極強）。針尾系著極細的、浸過桐油的蠶絲線！就在骨針穿透橡皮艇薄弱的膠皮瞬間，內部的水綿遇水瘋狂膨脹，瞬間將針體牢牢“釘”在艇身上，同時將破口撐大！細密的蠶絲線則巧妙地纏繞在附近的暗樁上，讓橡皮艇如同陷入蛛網的飛蟲，無法掙脫！
“啊！”森川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他離傾覆的橡皮艇太近，瞬間被下沉的漩渦卷入！冰冷渾濁的潭水裹挾著絕望的日軍士兵，將他們一同拖向黑暗的水底！
“救…救我…”森川嗆著水，發出最后的、絕望的哀嚎。這一次，不再是為了碎片，而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陳默站在露臺上，空洞的“目光”“望”向那片翻騰著氣泡和絕望掙扎的水域。他攤開手掌，那枚青白的玉璋碎片在火光下靜靜躺著，邊緣流轉著冰冷而永恒的光澤。
“殘玉釣鱉，鱉已入甕。”陳默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這枚碎片，釣的不是玉，是人心深處的貪妄之鱉。沉下去，也好。”
老鐘看著那片漸漸恢復平靜、只余下零星氣泡的水面，又看向陳默掌心那枚在混亂與黑暗中始終未曾墜落的碎片，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這盲醫的心智與手段，如同他手中的銀針，精準、致命，卻又在最后關頭，留下了一絲天道輪回的冰冷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