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平原的風,裹挾著塌陷坑底水汽的微腥和遠處引擎沉悶的轟鳴,刀子般刮過亂柴崗裸露的瘡疤。陳默空洞的“目光”越過狼藉的崗頂,投向東南、西南、正北三個方向。他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烽燧,捕捉著風中傳來的每一點異動。
“東南三里,兩輛卡車,輕裝步兵,速度很快。”陳默的聲音低沉清晰,手指在盲杖上快速敲擊出長短不一的節奏,如同無形的電報碼,“西南五里,摩托隊,約十輛,重機槍一挺…正北…正北是水路!汽艇引擎聲,至少三艘,配有步兵炮!”
老鐘的臉色瞬間鐵青。三面合圍!龜田聯隊的援兵來得比預想的更快、更狠!他們這點人,帶著重傷員和兩個燙手山芋(森川、記者),還要護著坑底那方不能磕碰的玉璋,根本就是甕中之鱉!
“周二爺!地道還能走嗎?”老鐘急問。
周二爺佝僂著腰,耳朵貼著濕潤的地面聽了片刻,渾濁的眼中滿是絕望:“水…塌陷震松了土!西坡地道…入口堵死了!其他岔道灌滿了水,根本過不去人!更別說抬著玉!”
唯一的生路,斷了!
森川被游擊隊員粗暴地按在地上,肩傷劇痛,卻死死盯著坑底那流轉的青白光芒,獨眼閃爍著絕望與不甘。隨軍記者蜷縮著,氣息奄奄。坑底的玉璋,在逐漸平靜的水洼中靜靜散發著亙古的清輝,渾然不知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媽的!跟狗日的拼了!”一個游擊隊員紅著眼吼道。
“拼?拿什么拼?”老鐘的聲音冷得像冰,“鬼子三路合圍,兵力火力十倍于我們!硬拼是找死!玉也保不住!”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眾人。剛經歷過崩塌與毒煙的地獄,難道又要眼睜睜看著文明的火種在眼前熄滅?
“拖。”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陳默空洞的“目光”轉向老鐘,“玉璋轉移需要時間。我們拖住他們,給玉爭取時間。”
“拖?怎么拖?”老鐘眉頭緊鎖,“鬼子不是傻子,不會站著不動讓我們拖!”
陳默的指尖在盲杖上緩緩滑動,仿佛在勾勒無形的藍圖。“鬼子要的是玉,不是我們的命。他們怕什么?怕玉毀掉,怕拿不到功勞。”他的“目光”投向東南方向那片茂密的、在風中起伏如浪的蒿草地,“他們更怕…這無邊無際的江漢平原,這每一根草,每一塊泥,都藏著咬人的牙齒!”
他猛地轉向紅姑,語速快如疾風:“紅姑!你的嗓子,就是燎原的火!唱!唱《薅草鑼鼓》!用最大的力氣!唱給整個平原聽!”
紅姑一愣。《薅草鑼鼓》?這是江漢平原最尋常的田間號子,農忙時節,成百上千人薅草時,鼓師領唱,眾人應和,聲震四野,用以驅趕鳥雀、提神鼓勁。現在唱這個?
“唱什么詞?”紅姑瞬間明白了陳默的用意,眼中爆發出亮光。
陳默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原詞不變,調子拔高!把‘薅草’唱成‘磨刀’!把‘趕雀’唱成‘打狼’!讓鬼子聽聽,這平原上的‘草民’是怎么‘薅草’的!”
紅姑深吸一口氣,胸腔高高鼓起!下一刻,一道高亢、嘹亮、帶著江漢平原特有蒼涼勁道的歌聲,如同穿云的利箭,刺破了崗頂的壓抑死寂,朝著無垠的平原滾滾而去!
“哎——喲嗬——!”
“日頭出來三丈高啰——”
“田里的稗草(磨刀)要薅(打狼)掉啰——!”
“大伙兒齊心(磨快)勁頭(刀槍)高啰——!”
“莫讓野雀(豺狼)啄(叼)了苗(寶)啰——!”
歌聲一起,老鐘瞬間醍醐灌頂!他猛地看向周二爺:“二爺!帶人下坑!用最快的速度,把玉璋順著西北角那個泄水礦道送下去!那礦道連著地下暗河!暗河通老龍潭!折伯的船就在潭邊蘆葦蕩里等著!”
周二爺渾濁的眼中爆出精光,二話不說,帶著幾個熟悉水性的青壯,抓起準備好的油布和繩索,如同猿猴般滑下陡峭的坑壁!
紅姑的歌聲沒有絲毫停歇,反而更加高亢激昂,在平原的風中傳得極遠!那歌詞中的隱喻,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在平原上炸開!
“薅草鑼鼓響啰——!”
“四方的鄉親(兄弟)來幫忙(抄家伙)啰——!”
“莫怕那雀兒(豺狼)翅膀(爪牙)硬啰——!”
“鋤頭(刀槍)底下見閻王(分曉)啰——!”
東南方向,正急速逼近的日軍卡車隊猛地一個急剎!車廂里的士兵驚疑不定地望向歌聲傳來的崗頂方向。
“八嘎!什么聲音?”
“好像是…支那人的唱歌?”
“中尉!他們在唱什么?‘磨刀’?‘打狼’?”
帶隊的日軍中尉臉色陰沉,側耳傾聽片刻,那歌聲中蘊含的磅礴氣勢和隱隱的殺伐之意,讓他心頭莫名一悸。“加速前進!崗頂有變!可能是信號!”他厲聲下令。
西南的日軍摩托隊也聽到了歌聲,速度略有遲疑。正北水路,汽艇上的指揮官更是舉起了望遠鏡,警惕地掃視著歌聲覆蓋的廣闊平原。
崗頂上,紅姑的歌聲如同永不枯竭的號角,一波高過一波!她的臉頰因用力而漲紅,額角青筋跳動,仿佛要將整個生命都燃燒在這歌聲里!
陳默閉著眼,耳朵如同精密的雷達,捕捉著風中反饋的信息。他手指疾點:
“東南卡車隊提速了!距離兩里!”
“西南摩托隊分出一半,向正東迂回!想包抄!”
“正北汽艇靠岸!步兵正在登陸!有炮!”
老鐘立刻對著幾個埋伏在崗頂制高點的游擊隊員打出手勢:“放!”
“轟!轟!”幾聲沉悶的爆炸在東南方向卡車隊必經的一片濕軟洼地里炸響!不是殺敵,而是掀起漫天泥漿!沖在最前面的卡車車輪瞬間陷入泥沼,動彈不得!后續車輛緊急剎車,一片混亂!
“八嘎!有地雷!”日軍中尉氣急敗壞。
幾乎同時,西南方向迂回的摩托隊前方,一片看似平靜的蘆葦蕩里,突然射出十幾支綁著浸油麻絮、燃燒著火焰的箭矢!目標不是人,而是摩托車的油箱和輪胎!瞬間,幾輛摩托爆燃起火,濃煙滾滾!迂回路線被阻!
“好!”老鐘低吼一聲,“折伯的‘火鴉箭’奏效了!”
坑底傳來周二爺嘶啞的喊聲:“玉捆好了!正在往礦道里送!水太急!要穩住!”
陳默的耳朵捕捉著坑底水流湍急的回響和玉璋移動時與繩索摩擦的細微刮擦聲,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這時,他的耳廓猛地一顫!
“正北!步兵炮!裝填聲!”陳默厲聲預警,“目標…是塌陷坑!”
老鐘臉色劇變!鬼子要炮轟玉璋!玉石俱焚!
“紅姑!”陳默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最高音!唱破它!”
紅姑幾乎將肺里的空氣全部壓榨出來!歌聲陡然拔高到極致,尖銳、凄厲,如同鳳凰泣血,撕裂長空!
“哎——喲——嗬——!”
“天塌地陷(炮火)莫要慌(怕)啰——!”
“地下的龍神(祖宗)護著苗(寶)啰——!”
“水(炮)來土(玉)擋(硬)萬年長(牢)啰——!”
這凄厲高亢到非人的歌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狠狠撞向正北方向剛剛架設好步兵炮的日軍陣地!
炮位上,負責瞄準的炮手被這穿腦魔音刺得耳膜劇痛,心神劇震!就在他扣動扳機的瞬間,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轟!”
炮彈呼嘯而出,卻偏離了預定的彈道,帶著刺耳的尖嘯,狠狠砸在塌陷坑西側十幾丈外的一處礦渣堆上!頓時土石飛濺,硝煙彌漫!巨大的沖擊波震得整個崗頂都在搖晃,塌陷坑邊緣簌簌落下泥土碎石!
坑底傳來周二爺帶著哭腔的嘶喊:“玉…玉進去了!礦道口塌了!”
礦道口在炮擊震動下轟然塌陷,徹底封死了入口!也意味著,那方承載著五千年文明的青白玉璋,已順著地下暗河,開始了它未知的旅程!
幾乎在礦道口塌陷的同時!
“咻——砰!”
一道刺眼的紅色信號彈,帶著尖銳的哨音,猛地從崗頂西北角的亂石堆后升起,在高高的天幕上炸開一朵妖艷的紅花!
那是折伯放出的信號!玉璋已安全轉移!
紅姑的歌聲戛然而止,整個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氣,軟軟地癱倒在地,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喉嚨里只剩下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陳默空洞的“目光”“望”向那朵緩緩消散的紅色信號彈,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成了!
“撤!”老鐘嘶聲怒吼,如同受傷的頭狼,“按三號方案!化整為零!進蘆葦蕩!”
游擊隊員們沒有絲毫猶豫,架起虛脫的紅姑和重傷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崗頂東側茂密的蒿草和亂石堆中。
森川被粗暴地拖拽起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徹底坍塌封死的礦道口,又望向遠處因信號彈升起而更加瘋狂撲來的日軍援兵,獨眼中充滿了極致的失落、不甘,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釋重負。玉,終究沒有被任何人奪走。它沉入了大地之母的懷抱,帶著它的秘密,也帶走了森川作為學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慰藉。
陳默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那朵紅色信號彈消散的地方,側耳傾聽著。東南方向,陷入泥沼的日軍在徒勞地咆哮;西南方向,燃燒的摩托車殘骸冒著黑煙;正北方向,日軍步兵正瘋狂地沖向空無一人的塌陷坑,氣急敗壞的吼叫在風中凌亂。
他緩緩蹲下身,指尖拂過腳下溫熱的、混雜著硫磺、硝煙和青草氣息的泥土。然后,他撿起了一塊小小的、邊緣鋒利的青白色碎石片——這是炮擊震飛上來的,玉璋崩落的一角碎片。
他將這枚微小的碎片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直抵心尖。這碎片,如同這片山河的一個微小而鋒利的傷口,也如同一個倔強不屈的印記。
薅草的鑼鼓聲歇了,但平原深處的風,依舊在嗚咽。這枚玉的碎片,將代替那沉入地脈的玉璋,成為新的烽燧,新的驚弦。陳默拄著盲杖,身影如同融入蒿草的一道青煙,朝著老龍潭的方向,無聲無息地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