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咫尺星河
十月的成都,空氣里浸潤著桂花的甜香和雨后的微涼,像是被水洗過的綢緞,輕輕拂過皮膚。藝校練功房的巨大落地窗外,幾株銀杏已悄然鑲上金邊,在風中簌簌低語。程楠對著鏡子,一遍遍重復著“大跳接吸腿轉”的銜接動作,足尖繃直,落地時,腳踝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帶著韌性的微酸感,像有個小小的鬧鐘在輕輕提醒她注意。
“小怪獸,乖一點哦,今天很重要。”她心里默念,揉了揉支撐腿的腳踝,指尖下是溫熱的皮膚和微微跳動的脈搏。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在把桿下的帆布包里亮起,像一顆落入凡塵的小星星。她走過去拿起,許宥的消息帶著一股跨越千山萬水的雀躍,幾乎要從冰冷的電子屏里跳出來:
「夜雨寄北」:“債主!重大戰報!省物理競賽決賽圈名單公布,戰場坐標——成都七中!下周五,下午兩點,終極對決![地圖定位:CD市武侯區林蔭中街1號]”
「夜雨寄北」:“戰略意義:此乃吾輩首次線下‘高地水晶’(劃掉)…會晤之絕佳時機!請求‘債主’蒞臨指導,驗收物理民工三年修行成果![抱拳][火箭升空]”
成都!七中!
程楠的心臟像被注入了一針滾燙的興奮劑,“咚、咚、咚”地在胸腔里擂起密集的鼓點,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練功房明亮的燈光下,她幾乎能看到屏幕那端許宥努力維持著“戰略合作伙伴”的嚴肅口吻,眼底卻藏不住期待的光,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場景: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大概率是校服),背著那個裝滿了競賽資料和星軌日記的舊書包,從物理競賽的戰場上凱旋,帶著解題成功的意氣風發。而她,就等在考場外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下,手里或許還拎著兩杯熱乎乎的奶茶,像等待英雄歸來的…戰友?或者,是別的什么?這個念頭讓她臉頰微微發燙,像被窗外偷溜進來的陽光親了一下。
指尖在屏幕上飛快跳躍,帶著掩飾不住的雀躍,連腳踝那點細微的酸脹感都被這巨大的期待沖淡了:
「楠木」:“?。?![禮花][禮花][禮花]周瑜大將軍威武!成都高地,本債主宣布接管![叉腰]時間地點已鎖定!賽場外銀杏樹下,將升起‘程楠債主接收站’旗幟!準備好你的‘火箭’(物理卷子)和‘人頭債’(見面禮)![壞笑]”
「楠木」:“對了,成都最近降溫,物理民工請注意保暖,別讓‘高地水晶’(腦子)凍僵了影響輸出!”
消息發出去,程楠忍不住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做了個小小的勝利手勢,笑容像初綻的芙蓉花,明媚又帶著點羞澀。連腳踝那點細微的酸脹感都被這巨大的期待沖淡了。她甚至開始盤算那天穿什么——那條新買的、帶著星軌刺繡的淺藍色衛衣?還是更正式點的裙子?她想起許宥曾無意中提過他喜歡看她穿淺色。心跳得有點快,為了掩飾,她轉身對著鏡子又做了個高難度的旋轉,裙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像一顆小小的行星。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程楠的練功房時光被一種隱秘的、甜絲絲的期待包裹著,連最枯燥的擦地組合都變得輕快起來。她會在壓腿的間隙,偷偷點開手機里保存的成都七中照片,研究著校門口那棵標志性銀杏樹的位置,想象著站在樹下的場景。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專注的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她甚至和林晚一起,偷偷溜去學校附近的奶茶店,把菜單研究了個遍,就為了那天能買到許宥可能會喜歡的口味。林晚叼著吸管,看著程楠亮晶晶的眼睛和微紅的臉頰,揶揄道:“喲,咱們‘債主大人’這是要去收‘甜蜜債’了?連奶茶甜度都要精確到百分比了?”
程楠紅著臉去捂她的嘴,手心微微出汗:“閉嘴!這叫…戰略物資儲備!確?!邮照尽\行良好!”聲音里是藏不住的緊張。
綿陽的許宥,同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期待和緊張感充斥著。競賽沖刺的疲憊被即將到來的會面沖散,像陽光驅散了陰霾。他破天荒地對著寢室那面半身鏡整理了好幾次校服領口,又覺得自己的頭發似乎該剪了。他小心翼翼地從火箭郵票冊里抽出一張印著“飛天”圖案的郵票,用透明膠帶仔細地貼在星軌日記新的一頁上,旁邊鄭重地寫下:“成都·星軌交匯坐標點(預備)”。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仿佛在書寫一個關于未來的秘密約定。父親那句“別辜負青春的溫度”和母親照片里明媚的笑容,在他心中交織成一股溫暖而堅定的力量。
日歷終于翻到了那個被紅筆圈出的日子。周五的清晨,許宥在鬧鐘響起前就睜開了眼。窗外天色微明,綿陽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空氣濕冷,帶著泥土的氣息。他迅速洗漱,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書包里的競賽準考證、文具、還有那本承載著無數星軌秘密的日記本——翻到貼著“飛天”郵票的那一頁,指尖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最后,他拿起手機,點開置頂的頭像,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斟酌著詞句,心跳在安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夜雨寄北」:“債主,物理民工已拔營,目標成都高地!預計午后抵達‘接收站’坐標。天氣微涼,請‘接收站’注意保暖?!鸺剂弦鸭幼⑼戤?,靜待升空時刻。[奮斗]”
發送成功。他深吸一口帶著涼意和雨絲濕潤的空氣,背上書包,像一位即將奔赴榮耀戰場的騎士,又像一只終于要飛向心之所向的候鳥,踏入了綿密的雨簾之中。雨滴打在傘面上,發出細密的聲響,像為他出征擂響的戰鼓。
與此同時,成都藝校的練功房早已燈火通明。今天是排練新編舞《奔月》的關鍵聯排,下午就要在藝校小劇場進行第一次帶妝彩排。程楠換好了貼身的黑色練功服,正對著鏡子進行最后的熱身。腳踝處傳來一陣比前幾天更明顯的、帶著韌性的酸脹感,“小怪獸”似乎有些不安分地低吼。她皺了皺眉,用力活動了一下腳腕,試圖把那點不適感壓下去,在心里默念:“堅持一下,就一下午!聯排結束,就能見到他了!”這個念頭像一劑強心針,讓她暫時忽略了那點隱隱的抗議。
上午的排練還算順利。程楠全神貫注,每一個跳躍、旋轉都力求精準到位,將“小怪獸”的抗議強行屏蔽在專注的光環之外。午飯時,她匆匆扒了幾口飯,心思早已飛到了七中門口那棵銀杏樹下,想象著許宥走出考場的樣子。她點開手機,許宥的消息靜靜躺著:
「夜雨寄北」:“已過德陽。雨漸小?!叩厮А癄顟B穩定。[OK]”
程楠嘴角彎起,像含了一顆甜甜的糖,回復:“‘接收站’運轉正常,信號滿格!聯排沖刺中,預計準時抵達坐標![加油]”發送后,她把手機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幾百公里外,那顆同樣在期待中躍動的心。
下午的聯排正式開始。舞臺燈光驟然亮起,如同白晝,將木地板照得光可鑒人。音樂流淌,帶著古典的韻味和月宮的清冷。程楠扮演的“嫦娥”,需要完成一段高難度的獨舞,表現奔月前對塵世的眷戀與決絕。情緒層層遞進,動作也越來越復雜、激烈。她沉浸在角色里,足尖點地,裙裾翻飛,像一朵在月光下盛開的優曇花。
當音樂推向一個情感爆發的高潮點——“嫦娥”決心拋卻塵緣,飛向冰冷的月宮——程楠需要完成一個極具沖擊力的動作:從舞臺后方一個疾速的助跑,單腳起跳,空中完成一個舒展的“燕式平衡”,同時另一條腿高高向后踢起,形成一道凌厲而凄美的弧線,然后穩穩落地接一個急速的旋轉,象征掙脫引力束縛,一飛沖天!
排練了無數次的動作。程楠深吸一口氣,助跑,起跳!身體在空中完美地舒展開,如同掙脫了絲線的風箏,輕盈而充滿力量。就在即將完成“燕式平衡”,重心轉換準備落地的瞬間——
“咔!”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如同踩斷細小枯枝般的聲響,猝不及防地從左腳踝傳來!緊接著,一股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她!仿佛那只“小怪獸”終于掙脫了束縛,狠狠咬了她一口!
“??!”一聲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逸出唇間。
程楠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像一只折翼的鳥,從半空中直直地墜落下來!她下意識地用那只完好的右腳試圖撐地緩沖,但巨大的沖擊力和失衡感讓她根本無法控制,“砰”地一聲悶響,重重地側摔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整個排練廳瞬間死寂!音樂還在繼續流淌,此刻卻顯得無比刺耳和空洞,像是對這意外事故的冷漠旁觀。所有人都驚呆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蜷縮在地板上的程楠身上。
“楠楠!”林晚第一個反應過來,尖叫著沖了過去,聲音里帶著驚恐。
劇痛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程楠所有的感官。左腳踝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穿刺,火辣辣地腫脹起來,每一次微弱的脈搏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抽搐。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練功服,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她蜷縮著,雙手死死地捂住劇痛的腳踝,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翻涌的痛呼。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來,模糊了視線。
“別動!程楠別動!”指導老師也沖了過來,聲音帶著焦急和嚴厲。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程楠的手,用專業的手法快速檢查著那迅速紅腫起來的腳踝關節。手指輕輕一碰,程楠就痛得渾身一顫,倒抽一口冷氣,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
“扭傷!韌帶可能有點拉傷!”老師臉色凝重,迅速做出判斷,“很嚴重!立刻送醫務室冰敷處理!快!”
林晚和另一個女生手忙腳亂地試圖攙扶程楠。每挪動一下,腳踝傳來的劇痛都讓程楠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只能依靠著同伴的力量,一步一頓地、極其艱難地向排練廳門口挪去。每一次輕微的顛簸都牽扯著傷處,痛得她冷汗涔涔,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失去了血色。
經過巨大的落地窗時,程楠下意識地、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雨絲細密如織。手機!她猛地想起什么,不顧劇痛,掙扎著扭頭看向自己剛才摔倒的地方。她的帆布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手機靜靜地躺在里面,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島。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感,比腳踝的劇痛更加尖銳地刺穿了她的心臟!完了…徹底完了…她甚至無法拿到手機,無法給許宥發一條信息!他此刻應該已經快到成都,或者已經在七中門口,在那棵銀杏樹下,滿心期待地等著她…而她,卻像一只被釘死在舞臺上的蝴蝶,連掙扎著靠近窗戶看一眼都做不到!父親的理解和母親的微笑帶來的溫暖,此刻被冰冷的現實狠狠擊碎。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混合著冷汗,洶涌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僅僅因為身體的劇痛,更是因為那個近在咫尺、卻瞬間變得遙不可及的約定。十米之外就是那扇能看到藝校大門和街道的窗,而她和許宥之間,隔著的仿佛是一條無法跨越的星河。她想起第五章時,許宥在星軌日記里寫下的那句“步履不?!?,此刻卻成了對她最大的嘲諷。
“許宥…”她無聲地呢喃著這個名字,淚水模糊了視線,只剩下腳踝處那一片刺目的、不斷蔓延的深紅腫脹,和窗外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雨幕。心口的疼痛,遠比腳踝劇烈。
成都七中,古樸莊重的校門在細密的秋雨中顯得格外肅穆。門口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金黃的葉片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透亮,像掛滿了碎金,在灰暗的天色下閃爍著倔強的光芒。樹下,三三兩兩站著等待考生的家長,撐著各色的傘,低聲交談著,傘下是一個個溫暖的小世界。
許宥背著書包,站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手里緊緊攥著傘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心跳得有些快,混合著競賽結束后的微亢和即將見到程楠的巨大期待。目光一遍遍掃過校門口涌出的人流,又在通往藝校方向的路口和銀杏樹之間來回逡巡。每一次看到穿著淺色衣服、身形相似的女孩,心都會漏跳一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考場內的考生陸續交卷出來,校門口的人流漸漸密集,又慢慢稀疏。家長們接到孩子,相攜著離開,傘下的世界充滿了關切和放松的笑語。唯獨許宥,依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固執地佇立在銀杏樹下,雨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和球鞋邊緣,帶來陣陣涼意。他握緊了傘柄,試圖驅散心頭悄然升起的一絲不安。
他掏出手機,屏幕在雨天的陰暗中亮得有些刺眼。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鐘了。聊天框里,他發出的最后一條消息還是“競賽結束,我在銀杏樹下”,顯示著“已讀”,卻再無回應。他又點開程楠的QQ,頭像依舊是那片靜謐的星空,灰暗著,沒有任何跳動的跡象。
一股不安的冷意,像這秋雨一樣,悄無聲息地順著脊椎爬上來。怎么了?是排練耽誤了?還是路上出了狀況?手機沒電了?無數個猜測在他腦海中翻騰,每一個都讓他心頭發緊。他嘗試著撥通程楠的電話,聽筒里傳來的卻是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無法接通!
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許宥的心里。他握著手機,指尖冰涼。雨似乎下得更密了,敲打著傘面,發出單調而令人煩躁的沙沙聲。銀杏樹下,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身影。期待如同被雨水澆滅的火苗,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不斷蔓延的擔憂。第七章里父親的理解和支持,此刻似乎也無法溫暖這突如其來的失落。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競賽帶來的最后一絲微亢徹底消散,只剩下沉重的疲憊和茫然。他再次點開地圖導航,舞蹈室距離銀杏樹并不遠,步行大約七分鐘。一個念頭在心底瘋狂滋長:去找她!無論發生了什么,他必須親眼確認!
雨絲被風裹挾著,斜斜地打在臉上,帶著深秋的寒意。許宥收起傘,將書包頂在頭上,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雨幕之中。他按照導航的指引,快步奔跑起來,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額前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校服外套也變得沉重冰冷。他顧不得這些,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灼熱:程楠,你在哪里?你還好嗎?那個在第七章末尾,讓他終于看清自己心意的女孩。
七分鐘的路程,在焦灼的奔跑和濕冷的包裹中顯得格外漫長。雨水模糊了視線,街道兩旁的景物在雨簾中變得朦朧。當“成都藝術學?!睅讉€鎏金大字出現在濕漉漉的街對面時,許宥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雨水順著發梢和下巴不斷滴落。藝校的大門緊閉著,透過雕花的鐵藝欄桿,能看到里面綠樹掩映下幾棟頗有藝術氣息的教學樓。雨中的校園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寂寥。
他的目光急切地掃視著,試圖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舞蹈室口空蕩蕩的,只有雨水沖刷著地面,匯成小小的溪流。他繞著舞蹈室跑了一段,試圖尋找其他入口或者能看清里面的角度。最終,他停在了一處窗戶外,這里緊鄰著一棟看起來像是練功房的大樓。巨大的落地窗被厚厚的白色窗簾遮擋著,只有一扇側窗的窗簾沒有完全拉攏,透出里面明亮溫暖的光線,像一個誘惑的縫隙。
許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努力踮起腳尖,屏住呼吸,透過那窄窄的、布滿蜿蜒雨痕的縫隙向內望去——
明亮的燈光下,偌大的練功房顯得有些空曠??看暗奈恢?,一把孤零零的輪椅闖入他的視線。輪椅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練功服的女孩。她低著頭,長長的頭發垂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而緊繃的下頜線。她的一條腿蜷縮著放在踏板上,另一條腿則無力地垂著,腳踝處……包裹著厚厚的、刺眼的白紗布,像一個笨拙而脆弱的繭,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意外。
那個女孩!
是程楠!
他不會認錯的,程楠總像是星辰吸引著他。獨一無二的感覺。
許宥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抑制住那聲幾乎沖口而出的驚呼。隔著冰冷的玻璃和細密的雨幕,隔著那狹窄的縫隙,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緊緊握著輪椅扶手的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看到了她微微顫抖的肩膀;看到了那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踝,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進他的眼底!
原來不是遲到,不是手機沒電……是受傷了!在他滿心期待奔赴約定的時刻,在她距離他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她被困在了冰冷的輪椅上!那剛剛確認的心意,此刻被巨大的心疼和無力感淹沒。
巨大的沖擊和心疼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僵在原地,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和酸澀,眼前一片模糊。他想沖進去,想跑到她面前,想問她疼不疼,想知道發生了什么……可那緊閉的大門,那冰冷的輪椅,那厚厚的紗布,都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他死死地擋在了她的世界之外。第五章時,她分享練功照片時飛揚的神采,與此刻輪椅上低垂著頭、被傷痛籠罩的落寞身影,在他腦海中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就在這時,輪椅上的程楠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紅腫,顯然是狠狠哭過。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細小淚珠。她茫然地、帶著一絲脆弱和希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目光毫無焦點地掃過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掃過圍墻……最終,毫無防備地,落在了窗外那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正死死捂住嘴巴、滿眼都是震驚和心疼的少年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程楠的眼睛瞬間睜大了,瞳孔里映出許宥淋濕的輪廓和那雙寫滿擔憂的眼睛。震驚、難以置信、巨大的委屈、還有一絲被撞破狼狽的羞赧,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在她眼中瞬間炸開!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喊出什么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無聲地滾落下來,瞬間打濕了蒼白的臉頰。不會吧!是他!他真的來了!就在窗外!可她卻是這副樣子……
許宥的心臟被那無聲的淚水和撞進眼底的傷痛狠狠擊中,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想要靠近那扇窗,想要抹去她的眼淚,想要告訴她“我在這里”……可腳下冰冷的雨水和眼前這扇無法打破的玻璃,無情地提醒著他這咫尺的距離,竟如同星河般遙遠。
隔著布滿蜿蜒雨痕的冰冷玻璃,隔著短短十幾米的空間,兩個年輕的身影,一個在明亮的練功房內被困于輪椅,淚如雨下;一個在陰冷的雨幕中狼狽不堪,滿眼痛惜。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有目光在空氣中無聲地交匯、碰撞,傳遞著無法靠近的失落、尖銳的心疼和那份被意外殘酷打斷的、沉甸甸的約定。第五章時那隔著屏幕分享落日時的默契與溫暖,此刻被冰冷的現實割裂,只剩下無言的凝望和窗上不斷滑落的、如同淚痕的雨水。
許宥看著程楠洶涌的淚水,看著她被紗布包裹的腳踝,一種無力感和尖銳的心疼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在自己濕漉漉的書包里翻找。筆!紙!他需要留下點什么!不能就這樣離開!不能讓她覺得他什么也沒做!
終于,他從一本競賽習題冊的夾頁里找到了一支被雨水浸得有些軟化的鉛筆和一張邊緣微卷的草稿紙。紙張被雨水打濕了一角。他顧不得許多,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圍墻,將書包墊在膝蓋上,借著練功房透出的微弱光線,用顫抖的、被雨水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在那張濕軟的草稿紙上,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
“‘債主’領地,打卡成功。(下次進門?)”
寫完,他小心翼翼地將紙折好,又抬頭深深地望了一眼窗內那個淚眼朦朧、依舊怔怔望著他的女孩。他想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可嘴角牽動,卻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帶著雨水和未干的淚痕。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紅腫的腳踝,仿佛要將那份心疼刻進心里。然后,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折好的紙條,塞進了藝校雕花鐵藝大門那細窄的門縫里。
紙條像一片承載著沉重心事的羽毛,悄然滑入門內,落在了干燥的水泥地上,與門外的潮濕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是他唯一能留下的痕跡,一句笨拙的、帶著少年氣的承諾。
做完這一切,許宥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內的程楠,仿佛要將她此刻蒼白脆弱的樣子刻進腦海。他不再猶豫,猛地轉過身,重新沖進了茫茫的雨幕之中。背影帶著一種決絕的落寞和化不開的心疼,很快消失在成都深秋濕冷的街道盡頭,只留下練功房窗內,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隔著布滿淚痕(分不清是她的還是雨水的)的玻璃,無聲地、長久地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任由冰涼的淚水一遍遍沖刷著臉頰。雨聲,仿佛成了世界唯一的背景音。
兩天后,一個沉甸甸的快遞包裹被送到了綿陽中學615寢室。包裹上沒有寄件人姓名,只有熟悉的成都郵戳,像一個沉默的暗號。
許宥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屏住呼吸拆開了包裹。里面塞滿了柔軟的填充物,像小心翼翼的呵護。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印著可愛熊貓圖案的透明玻璃罐,里面裝滿了紅艷艷、油亮亮的——成都辣醬。濃烈的、帶著花椒辛香的熟悉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鉆入鼻腔,帶著一股子成都特有的潑辣勁兒。
罐子底下,壓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打開,里面是幾盒包裝精致的、印著中藥圖案的膏藥。膏藥旁邊,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卡片上,是程楠那熟悉的、圓潤的字跡,只是筆畫似乎比平時用力一些,透著一股子強撐的“債主”氣勢:
“‘領地’準入證,預付利息!膏藥貼‘小怪獸’(腳踝)!辣醬…辣死那個放鴿子的笨蛋?。ㄡt生說我一個月內休想下地跳舞…[哭泣]西昌…火箭…利息要超級加倍了![菜刀][菜刀])”
沒有提那場無聲的隔窗相望,沒有提她的眼淚,沒有提他的狼狽。只有辣醬的霸道香氣和膏藥的淡淡藥味,還有那熟悉的、帶著嗔怪和委屈的“債主”語氣,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頑強地穿透了千里距離和冰冷現實的阻隔,重新連接起了那條幾乎斷裂的星軌。第七章末尾剛剛明朗的心意,在這帶著辣味的包裹里,得到了另一種形式的確認和延續。
許宥拿起那罐紅艷艷的辣醬,指尖拂過冰涼的玻璃壁。他擰開蓋子,濃烈的辛香瞬間撲面而來,霸道而鮮活,像極了成都那座城市,也像極了那個此刻被困在輪椅上的女孩骨子里的倔強和生命力。他挖了一小勺,送進嘴里。
“咳!咳咳咳——!”
辛辣感如同火焰般在口腔里炸開,瞬間沖上鼻腔和腦門,嗆得他眼淚直流,劇烈地咳嗽起來。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狼狽地抓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幾口,冰水滑過喉嚨,卻怎么也沖不散那灼燒般的痛感和直沖天靈蓋的刺激,舌頭發麻,頭皮發炸。
真辣啊…辣得人舌頭發麻,頭皮發炸,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可這辣味里,似乎又混雜著別的什么。是隔著玻璃窗看到她坐在輪椅上、淚流滿面時的巨大心疼?是近在咫尺卻無法靠近的無力感?還是她明明自己那么難過,卻還惦記著給他寄“準入證”和“利息”的酸澀與溫暖?那股暖流,最終沖破了嗆咳的難受,在心底緩緩流淌。
許宥咳得滿臉通紅,眼角還掛著被辣出來的淚花。他放下水杯,看著那罐紅得刺眼的辣醬,又看看那幾盒散發著藥味的膏藥,最后目光落在卡片上那帶著小小哭泣表情和兩把菜刀的“利息超級加倍”上。他慢慢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掉眼角不知是辣出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涌出的水漬,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復雜、帶著淚意的弧度。
笨蛋債主…你自己都這樣了,還想著辣死我?
他拿起手機,點開那個星空頭像,手指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溫柔,緩緩敲下:
「夜雨寄北」:“‘準入證’和‘利息’收到。辣度…核爆級別,已觸發物理民工最高級防御機制(咳出眼淚)!‘小怪獸’請安心休養,膏藥已列入戰略儲備?;鸺ⅰ瓊髡f了算,超級加倍就超級加倍!西昌坐標,永不失效。下次見面,一定刷臉進門,親手…把利息還上?!?
這一次,他不再猶豫,在最后加上了那個遲到的、沉甸甸的約定:
“等我?!?
星軌日記本
2022.10.7
列車(臨時接收站)
雨中的銀杏樹:站在樹下,雨滴打在傘上像倒數的時鐘。人來人往,傘花開合,只有我像一棵固執的樹苗,扎在原地。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已讀不回”,心一點點沉下去,像掉進了冰冷的嘉陵江底。成都的雨,原來這么涼。
窗后的蝴蝶(折翼版):踮起腳,隔著滿是雨痕的玻璃。她坐在輪椅上,小小的,像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蝴蝶。低頭的樣子,肩膀微微發抖的樣子…比物理最后一道大題難解一萬倍。那層玻璃,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塞進門縫的紙條,是我唯一能扔過去的“求救信號”(雖然寫得很傻)。
“核爆”辣醬與止痛膏藥:紅彤彤的辣醬罐子,像她氣鼓鼓的臉(我猜的)。第一口下去,靈魂差點出竅!眼淚鼻涕一起流,咳得像要把肺吐出來??墒恰墒菫槭裁?,嗆出的眼淚里,好像混進了別的東西?是心疼她腳踝的疼?還是…她明明自己疼得要命,還想著要“辣死”我的那份…笨拙的關心?膏藥的味道淡淡的,像她藏在兇巴巴語氣里的溫柔。貼在日記本上,提醒我:她的戰場暫時轉移了,我的任務是…輸送“不辣”的星光。
西昌,超級加倍的約定:利息翻倍?沒問題!把整個發射場的轟鳴聲錄下來當背景音樂還給她都行!西昌的星空下,欠下的擁抱(利息),一定要連本帶利還清!這次,絕不放鴿子!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ㄔ谛睦锿低道^)
那個女孩
她抬起頭看過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全是淚水??删驮谀且凰查g,我好像還是看到了她平時閃閃發光的樣子,藏在淚水的后面。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寄辣醬“辣死笨蛋”…這種又兇又讓人想笑的關心方式,全世界大概只有程楠想得出來!辣醬的辣度,和她藏起來的委屈,大概是成正比的吧?(這個公式,比力學簡單多了)
醫生讓她一個月不能跳舞…她肯定偷偷哭濕了枕頭吧?好想…現在就出現在她面前,給她講一個宇宙級別的冷笑話(雖然可能會被辣醬瓶子砸)。
愿望清單
發明“瞬間移動術”: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biu~一下就能出現在她窗戶外?。ɡ碚摶A?蟲洞?平行宇宙?急需惡補?。?
成為冷笑話大王:收集全宇宙最好笑(最冷)的笑話,錄成音頻,每天轟炸她的康復期!目標:讓她笑得忘記腳踝疼!
升級“刷臉”系統:下次見面,不僅要刷臉,還要加上虹膜掃描+聲紋識別!確保任何意外(比如門衛叔叔)都不能再攔住我!
西昌星空下的擁抱:在真正的火箭轟鳴聲里,在漫天真實的星光下,把那個被雨淋濕的、銀杏樹下的約定,連本帶利地補回來!(這是最重要的利息?。?
[頁腳涂鴉]
左邊:雨幕中的藝校圍墻。少年渾身濕透,踮著腳,趴在布滿雨痕的玻璃窗上,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映出室內輪椅上女孩默默流淚的側影。旁邊氣泡框:空白的,只有一串省略號(……)。
右邊:巨大的火箭拖著耀眼的尾焰升空,沖向繁星點點的夜空。在火箭噴出的明亮光暈里,隱約有兩個小小的人影緊緊擁抱在一起。旁邊氣泡框:“利息,連本帶利,加倍償還!”
中間:一道彎曲的虛線銀河,將左右兩邊隔開。虛線上標注:“最短距離:10米。最遠距離:心與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