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黑暗與污濁的冰水，如同沉重的棺蓋，將零死死壓在這條廢棄管道的深處。唯有那“滴…滴…滴…”的電子音，冰冷、規律、穿透一切地敲打著他的耳膜，也敲打著他搖搖欲墜的意志。每一次聲響，都像是凈世教徒無形的腳步，在這污濁的迷宮中精準地向他逼近。
絕望的潮水幾乎將他吞沒。身體的痛苦早已麻木，被更深沉的寒冷和生命的枯竭感取代。右腿傷口的麻癢感越來越清晰，仿佛有細小的、冰冷的針在皮肉下鉆動。大腦的抽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鈍鋸，切割著他殘存的思考能力。腰后鉛合金盒子的冰冷觸感，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提醒著他為之付出的一切代價。
就這樣結束？在這污穢的黑暗中，成為凈世教狩獵名單上又一個被抹去的名字？讓蜂巢矩陣碎片，這點關于未來的微弱火種，再次落入那些視科技為瘟疫、視知識為原罪的狂信徒手中？
不！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憤怒，如同在灰燼中驟然爆裂的火星，猛地灼穿了絕望的冰層！零的右手，那只緊握著黝黑匕首、指節因寒冷和用力而發白的手，在水中猛地攥緊！冰冷的刀柄刺痛掌心，帶來一絲殘酷的真實感。
他不能死在這里！至少，不能帶著碎片死在這里！
追蹤器…必須處理掉！立刻！
零強迫自己從冰冷的管壁上撐起身體，污濁的水流嘩啦作響。他深吸一口氣——盡管吸入的依舊是充滿腐臭的空氣——將所有殘存的意志力集中。他閉上生物右眼，將全部感知都沉入那傷痕累累、枯竭不堪的精神領域，艱難地觸碰到腦海深處那冰冷沉重的存在——熵減核心（ERC）。
這一次，目標微小而致命——那枚不知藏在身體或裝備何處的追蹤信標！
“逆向工程…目標：追蹤信標…啟動…”意識中的指令微弱而艱難，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嗡…！
熟悉的、作用于意識層面的劇痛再次襲來，但比之前更加虛弱和模糊。視野并未出現清晰的藍圖，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無數扭曲、跳躍的干擾波紋。追蹤器的信號源極其微弱，且被污水環境、他自身紊亂的生命信息以及數據瘟疫微粒嚴重干擾。零咬緊牙關，牙齦再次滲出血絲，混著污水的咸澀味。他如同一個在暴風雨中試圖看清遠處燈塔的盲人，拼命地在一片信息雜波中搜尋那一絲規律性的“滴答”源頭。
劇痛加劇，眩暈感讓他幾乎再次栽入水中。就在精神即將潰散的邊緣，一絲極其微弱的、與“滴答”聲完全同步的能量脈動，終于被他從混沌的干擾中艱難地剝離、鎖定！位置——左肩后方靠近護甲破損邊緣的某處！一塊嵌入的、滾燙的金屬碎片內部！
找到了！是電弧束爆炸時嵌入的碎片！凈世教將追蹤器偽裝成了彈片！
“熵減重構…目標：追蹤器能量核心…最小功率…抹除！”零在靈魂深處發出無聲的咆哮，榨干最后一絲精神力。
嗡…！
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信息穩定光暈”從他身體內透出，精準地聚焦在那塊嵌入的碎片上。光暈如同最精密的消磁器，瞬間撫平了碎片內部那個微小能量核心的秩序狀態，強行逆轉了它維持信號發送的“低熵”結構！
“滴…滴…滴…滋……”那冷酷的倒計時聲驟然扭曲、變調，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隨即徹底歸于沉寂！
追蹤信號，抹除！
“呃啊！”零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大腦一片空白，強烈的反胃感讓他干嘔不止，卻什么也吐不出來。本就枯竭的生命仿佛被瞬間抽空，四肢百骸傳來一種徹底的空洞感和冰寒。他眼前徹底黑了，只有金星亂冒，身體軟軟地向前傾倒，冰冷的污水再次淹沒口鼻。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掙扎。死亡的冰冷擁抱似乎帶著一種解脫的誘惑。但腰后那鉛合金盒子的棱角，隔著濕透的護甲，硬生生硌在他的腰眼上。
碎片…還在…
求生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讓他猛地從污水中再次抬起頭！他劇烈地嗆咳著，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嘶鳴。意識在黑暗的邊緣掙扎，僅憑一股絕不倒下的執念強撐著。
不能停！追蹤信號消失，凈世教徒很快就會發現異常，他們會像瘋狗一樣徹底搜索這片區域！必須離開！立刻！
零用盡全身力氣，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再次在齊腰深的污水中跋涉。方向？只能向前！朝著水流聲稍大的方向！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他只能依靠觸覺摸索著冰冷滑膩的管道內壁，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每一次邁步都異常艱難，右腿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刺痛，只剩下一種木然的沉重和越來越清晰的麻癢。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冰冷、黑暗、污濁和身體內部那無休止的、因生命能量枯竭而發出的哀鳴。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永恒，前方終于不再是絕對的黑暗。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銹蝕金屬反光的灰白色，隱約出現在視野盡頭。
水流聲也更清晰了，不再是管道內沉悶的汩汩聲，而是帶著某種落差感的、嘩啦啦的聲響。空氣的流動似乎也加快了些許，雖然依舊帶著腐臭，但那股令人窒息的霉味似乎淡了一點。
希望如同微弱的燭火，在零幾近熄滅的心頭搖曳起來。他加快了一點速度——如果那踉蹌的、隨時可能摔倒的挪動還能稱之為速度的話。
終于，他蹚著污水，來到了管道的盡頭。這里并非出口，而是一個巨大的、垂直向下的管井！直徑遠超他所在的管道，下方深不見底，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污水如同小型的瀑布，從斷口處嘩啦啦地傾瀉下去，落入下方的深淵，發出空洞的回響。管井的側壁上，布滿了巨大的、銹蝕的金屬梯架，同樣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微弱的光線，正是從管井側壁上方一個巨大裂口處透入的，投射在濕漉漉、覆蓋著厚厚黑色粘稠物的梯架和井壁上。
零抬頭望向那個裂口。距離他所在的管道斷口大約有七八米高。裂口外面，似乎不再是密閉的管道結構，而是開闊的空間。那灰蒙蒙的光線，是廢土的天光！
出口！唯一的出路！
希望瞬間點燃了他殘存的氣力。他掙扎著靠近斷口邊緣，冰冷的污水沖刷著他的腰腹。他伸出還能活動的右手，死死抓住最近的一根銹蝕的梯架橫桿。入手冰冷濕滑，覆蓋著一層厚厚的、令人惡心的粘膩物。他試探性地用力拉了拉。
“嘎吱…嘎吱…”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聲響起，銹蝕的碎屑簌簌落下。但梯架整體似乎還保持著結構完整。
爬上去！必須爬上去！
零將黝黑的匕首咬在嘴里，冰冷的鋼鐵和血腥味刺激著神經。他雙手并用，右手抓住梯架，左手則徒勞地試圖讓那廢鐵義肢的手指也抓住橫桿，但內部的損傷讓抓握功能幾乎失效，只能勉強勾住。他右腿奮力蹬踏著濕滑的井壁，試圖尋找借力點。每一次發力，右腿那麻木傷口深處傳來的麻癢感就更加清晰，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皮下蠕動。
攀爬的過程緩慢而痛苦，如同在煉獄中跋涉。冰冷的銹蝕梯架透過濕透的護甲，將寒意深深刺入骨髓。濕滑的表面讓他數次腳下打滑，身體懸空，僅靠雙手死死抓住橫桿才沒墜落深淵。每一次拉扯，左肩嵌入碎片的傷口和后背的灼傷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嘴里匕首的冰冷和血腥味，是他保持清醒的唯一刺激。
他不敢低頭看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只能死死盯著上方那越來越近的裂口，盯著那象征著逃離這片污濁地獄的灰蒙天光。呼吸粗重得如同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和腐臭，每一次呼氣都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體力在飛速流逝，攀爬的速度越來越慢。
終于，他的右手夠到了裂口的邊緣！粗糙的、帶著鋒利銹邊的混凝土斷面割破了他的手套和掌心，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狂喜！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身體猛地向上撐起！
“嘩啦！”
零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狼狽不堪地從裂口中翻滾而出，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他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外面“新鮮”的空氣——盡管依舊充滿了塵埃和臭氧的味道，但比起管道內的腐臭，已是天堂。
他躺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一片低矮、布滿銹蝕管道和巨大冷凝器殘骸的屋頂結構。這里似乎是某個大型舊世界設施頂部的維修層，空曠而破敗。
短暫的喘息后，求生的警覺再次壓倒疲憊。他掙扎著坐起身，背靠在一根粗大的、銹跡斑斑的管道上。他迅速檢查自身：左肩嵌入的碎片還在，但追蹤器已毀。右腿的傷口在污水的長期浸泡下，周圍皮膚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灰敗色，麻癢感更加強烈。他撕下一塊相對干凈的里襯布條，忍著劇痛，用牙齒和右手配合，將傷口上方死死扎緊，試圖延緩可能的數據瘟疫擴散。
他需要安全屋。需要處理傷口。需要……能量！胃袋里那黑洞般的饑餓感幾乎要吞噬他的理智。
他強撐著站起來，拖著殘軀，在布滿管道和廢棄機械的屋頂層小心移動。這里的結構相對穩固，邏輯崩壞指數不高。他利用巨大的冷凝器殘骸和通風管道作為掩護，警惕地觀察著四周。遠處隱約傳來凈世教徒的呼喊聲，似乎還在管道區域附近搜索，但距離尚遠。
他的目光掃過銹蝕的地面和堆積的雜物。突然，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里散落著幾塊被切割過的、相對干凈的合金板，旁邊還有幾個被踩扁的、印著模糊舊世界商標的空罐頭盒。有人活動的痕跡！而且似乎就在不久前！
零的心提了起來。是敵是友？他握緊了匕首，放輕腳步，朝著痕跡消失的方向——一堵由巨大通風管道和混凝土支撐柱形成的夾角陰影處——挪去。
靠近陰影，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類似舊世界消毒水和劣質合成燃料混合的刺鼻氣味飄了過來。陰影深處，似乎有一扇極其隱蔽的、由幾塊銹蝕合金板拼接而成的簡易門，幾乎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門縫下方，透出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昏黃光線。
門板上，沒有任何標識。但在靠近地面的位置，零的義眼捕捉到了一個極其微小的、用尖銳物反復刻畫出的符號——一個簡陋的、由圓圈和三條輻射線組成的圖案。
零的瞳孔微微收縮。這個符號……他似乎在某個流浪拾荒者的傳言中聽過。代表著一個在各大廢墟夾縫中艱難求存的、松散的中立避難所網絡——“銹帶旅者”（Rust Belt Wayfarers）。他們不依附任何綠洲或大勢力，只在廢墟深處建立隱秘的安全屋，為過路的拾荒者提供有限的庇護和交易，代價是信息或者有價值的舊世界零件。
這是機會！也可能是陷阱！
零靠在冰冷的管道上，劇烈喘息，汗水混合著干涸的污跡從額角滑落。他側耳傾聽門內的動靜。一片死寂。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和遠處凈世教徒模糊的叫喊。
進，還是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