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卷著黃河故道刮起的細碎冰粒,抽打在李烽裸露的手背上,留下針扎般的刺痛。磁州驛的血腥與靛藍毒霧仿佛還粘在鼻腔,但更沉重的,是懷中那柄被邪穢浸染的青銅磁勺。它緊貼心口,卻像一塊不化的寒冰,絲絲縷縷的陰寒滲入骨髓,與勺心北斗紋路那微弱到幾乎熄滅的溫熱搏斗著,撕扯著他的心神。每一次勺柄的微弱悸動,都牽動著五臟六腑,帶來一陣冰火交煎的眩暈。
“停!”王疤瘌沙啞的聲音割裂寒風。他獨眼如鷹隕般掃過前方一片被戰火焚毀、僅余焦黑斷壁的村落廢墟,幾具凍得僵硬的流民尸體半埋在雪中,烏鴉聒噪地啄食著。“有馬蹄印,新踩的,往西南岔路去了。不是驛道上的瘋狗(魏博軍),像是...探馬。”
李烽強壓下胸口的煩惡,蹲下身。雪地上的蹄印凌亂卻深,間距大,馬匹膘肥體壯,絕非流民或潰兵所有。他沾了點蹄印邊緣半融的雪泥,指尖傳來刺骨的涼意,混雜著一絲淡淡的、契丹人慣用的皮革鞣制后的特殊腥臊。“是契丹的‘拽剌’(精銳探馬)。”他聲音低沉,“西南...不是洛陽方向。”
懷中的磁勺猛地一顫!不是指向,而是一種劇烈的、冰寒刺骨的痙攣!勺柄末端那絲飄忽的溫熱仿佛被無形之手狠狠掐住,瞬間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強烈的、源自西南方向的冰冷惡意,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噬咬著他的感知。磁勺被污染后,對契丹邪物的感應竟變得如此敏感而痛苦。
“邪穢引路?”王疤瘌的獨眼瞇起,刀鋒般的目光刺向西南那片被低垂鉛云籠罩的丘陵,“契丹狗在西南有勾當?還是...故意引我們偏離正路,好讓洛陽的網收緊?”他看向李烽緊捂胸口、臉色發白的樣子,語氣不容置疑,“李監丞,信物要緊!不能節外生枝!繞開!”
李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沖肺腑,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瞬。他重重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齊民要術》殘頁粗糙的邊緣。“走東面,貼山根,避風。”他指向一條更隱蔽、也更崎嶇的路徑,那里積雪更深,人跡罕至。
隊伍在沉默中轉向。王七攙扶著那位斷腳的老匠人,每一步都陷在深雪里,發出“咯吱”的悶響。老匠人佝僂的背脊繃得筆直,那只嚴重畸形的腳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他緊咬牙關,一聲不吭,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王七腰間的魯班尺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尺身上那道在驛站留下的卷刃劃痕,在昏暗天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冷光。他時不時低頭看一眼尺,仿佛那冰涼的觸感能定住他心中因殺戮和前途未卜而翻涌的驚濤。
一連數日,他們如同雪原上的孤魂,在荒山野嶺間艱難跋涉。饑餓和寒冷是如影隨形的惡鬼。王疤瘌帶著僅存的幾名鴉軍死士,憑著獵戶般的本能,偶爾能設下簡陋陷阱捕到些瘦弱的野兔山鼠,或是在背風向陽的坡地,挖出些凍得硬邦邦、帶著泥土腥氣的草根塊莖(注:如黃精、野葛根)。食物少得可憐,眾人分食,僅能吊命。那抱著孩子的婦人,將分到的一丁點肉糜嚼碎了,用唾液濡濕了喂進孩子口中,自己只啃著刮下來的樹皮內層。
李烽的狀態越來越差。磁勺的污染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侵蝕。他臉頰凹陷下去,眼底布滿血絲,時常在行進中突然一陣眩暈,需扶住山巖才能站穩。懷中磁勺的冰冷邪氣與微弱溫熱的拉鋸,讓他如同行走在冰火兩重天。只有當他手指觸碰到懷中那半卷《齊民要術》殘頁上“桑麻粟麥”四個焦黑的字跡時,才能從字里行間汲取到一絲微弱的、源自大地生機的暖意,勉強壓下那蝕骨的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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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渾濁泛黃的洛水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隨即心又提得更高。河面尚未完全封凍,浮冰碰撞著,發出“咔啦咔啦”的沉悶聲響,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對岸,便是那座曾在盛唐光耀萬丈,如今卻在晚唐五代烽煙中破敗沉寂的東都——洛陽。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心頭蒙上更深的寒意。
渡口早已廢棄,殘破的木樁歪斜地插在冰冷的淤泥里。本該是通往城門的官道,如今被大片骯臟污穢的窩棚占據,如同附在巨獸傷口上的爛瘡。空氣中彌漫著糞便、腐爛物和絕望的濃烈氣味。無數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流民蜷縮在寒風中,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等待死亡的活尸。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渡口旁一片稍微“整潔”的空地——那里插著幾根光禿禿的木樁,上面掛著破爛的草標。幾十個被麻繩拴住脖頸的男女老幼,如同待售的牲口,瑟縮地擠在一起。幾個穿著體面卻面目可憎的牙人(人販),正唾沫橫飛地與幾個鎧甲鮮明、明顯是藩鎮軍將打扮的人討價還價。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被粗暴地從母親懷中扯出,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與牙人尖利的叱罵、軍將不耐煩的呵斥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地獄般的“人市”圖景。
“洛...洛陽?!”老匠人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獨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潰的絕望。他那只支撐身體的斷腳因激動和虛弱而劇烈顫抖,幾乎站立不穩。“煌煌東都...怎...怎成了這副修羅場?!這...這就是咱們拼了命要護的‘種’落下的地?!”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王七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聲音嘶啞如夜梟哀鳴。
王七渾身劇震,腰間的魯班尺仿佛有千鈞重。他看著那人市,看著那些被標價如同豬狗的生命,看著那哭嚎的婦孺,驛站中他尺量人心、怒斥不公的豪情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擊得粉碎。他握著尺的手背青筋暴起,尺身那道卷刃的劃痕此刻像一道恥辱的烙印,灼燒著他的掌心。這亂世,這人心,他手中的尺...量得出長短,卻量不出這無底的黑暗有多深重嗎?
王疤瘌的獨眼瞬間充血,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他按刀的手因極度憤怒而劇烈顫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若非李烽死死按住他的手臂,那股沙陀男兒刻進骨子里的血性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李烽的臉色比洛水的浮冰還要蒼白。眼前的景象,比懷中的磁勺邪氣更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這哪里是承載文明火種的希望之地?分明是人性沉淪的泥潭!磁勺緊貼心口,那絲微弱的溫熱仿佛也被這沖天的怨氣與死氣壓制,變得幾乎難以察覺,而冰冷的邪異之感卻隱隱有壯大的趨勢。他目光死死盯著對岸那座在暮靄中輪廓模糊的城池,洛陽!這就是李存勖拼盡最后一口氣指向的“洛”字?磁勺被污染后飄忽的指引,是否也被這彌漫的絕望扭曲了方向?
就在這時,懷中磁勺猛地一震!并非指向洛陽城門,而是劇烈地偏向洛水下游東南方向!勺心北斗紋路的光芒前所未有地微弱下去,幾乎完全被一層污穢的靛藍陰翳覆蓋,但在那陰翳最深處,一點微弱的金紅色光芒,如同風中之燭,極其艱難地穿透出來,頑強地閃爍著!與此同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精純浩大的暖意,如同沉睡地脈的吐納,順著勺柄傳入李烽幾乎凍結的心脈!這股暖意,竟隱隱壓制了勺內盤踞的邪穢,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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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李烽聲音干澀,眼中爆發出混雜著希望與驚疑的光芒,“勺有異動!東南方向...有東西!能鎮邪穢!”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陣沉悶如雷、卻又異常整齊肅殺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渡口的喧囂!蹄聲來自洛陽城方向!
只見一隊約百余騎的精銳玄甲騎兵,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沿著殘破的官道疾馳而來!當先一面赤底大旗在寒風中獵獵招展,旗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的金色篆字——
“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