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筠野高考結(jié)束那天,賀爸賀媽將一張薄薄的機票遞到他手中,笑容里藏著心照不宣的促狹。說是讓他去看看遠在普羅旺斯的奶奶,但客廳里流轉(zhuǎn)的空氣都明白地寫著另一個名字——魏念。
法國南部灼熱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普羅旺斯機場外的廣袤田野上。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奇異而濃烈的馨香,干燥、溫暖、帶著陽光烘烤過的土地和藥草的氣息。視線所及,是無邊無際的紫色海洋——薰衣草田在夏日的微風(fēng)中起伏,一直蔓延到遙遠的地平線,與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天空相接。
賀筠野拖著行李箱站在田埂邊,嶄新的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緊貼在年輕而蘊藏著力量的背脊上。那是去年夏天她回國時硬塞給他的“生日禮物”,嘴里還嫌棄他衣柜“暮氣沉沉”。背包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里面裝著那份燙金的、幾乎要灼傷他皮膚的軍校錄取通知書,還有那把保養(yǎng)得一絲不茍的小提琴琴盒。琴弓仿佛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輕輕搔刮,那首在無數(shù)個想她的深夜里反復(fù)練習(xí)、早已刻入骨髓的《愛的禮贊》,每一個音符都在他滾燙的血液里奔涌,呼之欲出。
就在這片天地為證的紫色花海里,就在今天。他對自己說。
突然,一陣清脆急促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叮鈴鈴地撞碎了田野的寧靜。賀筠野循聲望去。
一輛老式的、漆皮有些斑駁的自行車正歪歪扭扭地沖下田埂邊的小坡。騎車的人技術(shù)顯然不太嫻熟,車子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沖勁,直直地朝著他闖過來。車輪碾過松軟的泥土,卷起細小的紫色花瓣和干燥的塵土。
“哥——!”
清脆如銀鈴般的呼喊聲穿透干燥的空氣。騎車人猛地捏住剎車,自行車在距離賀筠野腳尖不到半米的地方驚險停住,帶起的風(fēng)撲了他滿懷,混合著濃郁的薰衣草香和陽光的味道。
魏念一條長腿支在地上穩(wěn)住車子,另一條腿還跨在車梁上。她仰起臉,額發(fā)被汗水濡濕了幾縷,粘在光潔的額頭。三年時光抽長了她的身量,少女的青澀褪去幾分,眉眼舒展開來,像一朵迎著烈日綻放的向日葵。此刻,她的笑容比普羅旺斯的陽光還要晃眼,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和狡黠:“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是不是比你航班落地還快?”
賀筠野的心跳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幾乎要沖破肋骨。他努力壓下喉嚨口的翻涌,嘴角牽起一個弧度:“嗯,我們念念最厲害。”他朝她走近兩步,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wěn),卻依舊泄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緊繃。
背包帶深深勒進肩膀,里面那兩樣?xùn)|西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烈。通知書硬質(zhì)的邊角硌著他,琴盒的輪廓仿佛在發(fā)燙。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片紫色的花海里。他抬起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難以抑制的顫抖,伸向魏念額前那縷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溫?zé)岬钠つw時——
嗡嗡嗡……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炸彈,突兀地、固執(zhí)地震動起來,沉悶的嗡鳴聲瞬間撕裂了兩人之間那層薄如蟬翼的、帶著花香的空氣。
魏念微微歪著頭,臉上促狹的笑意更濃了,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誰呀?查崗查這么緊?”
賀筠野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像被無形的冰凍結(jié)住。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備注像一柄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進他的眼底——“魏叔叔”。方才在胸腔里鼓噪奔涌、幾乎要破堤而出的滾燙勇氣,瞬間被凍結(jié)、碎裂。他深吸了一口飽含薰衣草香氣的灼熱空氣,拇指劃過屏幕,指尖冰涼。
“喂,魏叔叔。”他開口,聲線是刻意偽裝過的輕松,尾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電話那頭傳來魏父沉穩(wěn)、溫和,卻帶著天然穿透力的嗓音,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落入賀筠野耳中:“小野啊,到了吧?見到念念了?”背景音里似乎還有隱約的機場廣播聲。
“嗯,剛碰面。”賀筠野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魏念探尋的明亮眼神,投向眼前那片無垠的紫色海洋。那濃郁的紫色,此刻竟刺得他眼睛微微發(fā)酸。
“那就好。”魏父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聽筒里傳來細微的紙張翻動聲,“念念這孩子,心思單純,像只沒定性的小鳥。國外環(huán)境復(fù)雜,誘惑也多,我和你阿姨思來想去,她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最要緊的就是心無旁騖地把學(xué)業(yè)根基打扎實。”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加重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托付,“你是她最信任的哥哥,向來懂事、穩(wěn)重……多幫我們看著她點,別讓她分了心,走了岔路。”
懂事。穩(wěn)重。看著她點。別分心。別走岔路。
每一個詞,都像一枚精準(zhǔn)的冰錐,狠狠鑿在賀筠野剛剛用盡勇氣才勉強筑起的、名為“告白”的脆弱堤壩上。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將那點隱秘的、滾燙的希冀徹底粉碎、凍結(jié)。他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魏父溫和卻洞察一切的眼神,那眼神穿透了八千公里的距離,無聲地提醒著他那尚未被承認的身份和不可逾越的界限——哥哥。
陽光依舊熾烈地炙烤著大地,薰衣草濃郁的香氣依舊霸道地充盈著每一寸空氣,魏念臉上那明媚的、帶著詢問的笑容依舊晃眼。可賀筠野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握著手機的指尖急速蔓延,瞬間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聲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空茫,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驟然抽干。
“嗯,我明白的,魏叔叔。”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平靜得可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提前透支的成年人的疲憊與順從,“您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磨過,又干又澀,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腥氣。
“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好好玩,注意安全。”魏父似乎終于松了口氣,電話利落地掛斷。
嘟…嘟…嘟…
忙音短促而冰冷,像最后的宣判。
賀筠野緩緩放下手機,屏幕暗了下去,變成一小塊幽暗的鏡子,映出他失神而模糊的側(cè)臉。
“怎么了哥?”魏念湊得更近了些,帶著陽光和薰衣草香氣的溫?zé)岷粑鬟^他僵硬的頸側(cè)皮膚,“我爸跟你說什么了?神神秘秘的,臉色都變了。”
“……沒什么。”賀筠野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和剛才一樣的笑容,卻發(fā)現(xiàn)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雕,根本不聽使喚。那笑容扭曲得比哭還難看。“就是……叮囑我們注意安全,別亂跑。”他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陰影。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田埂邊一叢開得格外繁茂的薰衣草上。那紫色,剛才還像一片燃燒的、充滿希望的火焰,此刻卻沉郁得如同凝固的淤血,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氣息。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肉眼可見的、無法控制的微顫,拈住了其中一小簇開得最盛的紫色花穗。細小的花瓣冰涼、柔軟,帶著植物特有的生命力。他死死地凝視著那點刺目的紫,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然后,那幾根修長有力的手指猛地收攏,帶著一種無聲的、近乎自毀的狠絕。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fēng)聲吞沒的碎裂悶響。
那簇飽滿的紫色花穗在他緊握的掌心瞬間被揉爛、碾碎。冰涼粘稠的汁液帶著濃烈到刺鼻的植物腥氣,從指縫間粘膩地滲出,迅速染藍染紫了他掌心的皮膚和指節(jié),像一小片突兀的、猙獰的、永遠無法洗凈的淤傷。細碎的紫色花瓣殘骸簌簌地從他緊握成拳的指縫間落下,跌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又滾落進干燥的泥土縫隙里,消失不見。
“哎呀!”魏念發(fā)出一聲帶著嬌嗔的驚呼,伸手就去抓他那只緊握的拳頭,“哥!你干嘛呀!好好的花惹你了?”
賀筠野卻在她指尖觸碰到之前,猛地將那只藏著狼藉和冰冷的手背到了身后,將那團破碎的紫色和粘膩的汁液死死攥緊在掌心。他抬起頭,臉上強行擠出的笑容徹底崩塌,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近乎荒蕪的平靜。眼底深處那點最后的光,徹底熄滅了。
“沒什么,”他重復(fù)道,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著枯木,“不小心弄壞了。走吧,”他生硬地轉(zhuǎn)過身,用寬闊的脊背徹底隔絕了那片無邊無際的、令人心碎的紫色海洋,也隔絕了她困惑不解的目光。“帶你去吃那家你念叨很久的……冰淇淋?”
背包里的小提琴盒和那張通知書,沉甸甸地墜著,像兩塊再也無法融化的寒冰,死死地烙在他的脊骨上。那首練習(xí)了千百遍的《愛的禮贊》,每一個音符都化作了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心臟深處,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