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錯落，飛檐翹角，樊家進士院在汾河平原上矗立了近百年。嘉慶年間的青磚被歲月磨得溫潤，門楣上“進士第”的匾額雖蒙塵，卻仍透著一股讀書人家的清貴氣。這四進四出的院落，原是樊家先祖做知州時所建，青磚灰瓦里藏著幾代人的耕讀傳家。

可到了民國二十六年，槍聲打碎了庭院里的寧靜。樊家最小的兒子文軒，瞞著家人剪掉了長衫下擺，成了地下黨交通員。沒多久，他揣著組織的信回到家，紅著臉跟父親坦白——同志們需要一個隱蔽的據點。

樊老爺子捏著旱煙袋，沉默了半晌。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了三次，他才磕掉煙灰：“家里的地窖能藏人，西廂房的夾墻能放文件。你們盡管用，出了事，我這把老骨頭頂著。”

從此，進士院的燈常常亮到深夜。西廂房的八仙桌旁，總圍坐著些陌生面孔，壓低了聲音討論著“破壞鐵路”“傳遞情報”。樊家嬸子們借口納鞋底，在院門口望風；樊老爺子則每天雷打不動地坐在門房里，看似閉目養神，實則耳朵豎得比誰都尖。有次偽軍隊長上門盤查，他慢悠悠地搖著蒲扇：“都是些窮親戚，來借點糧。”硬是把人擋了回去。

變故發生在初秋。一個被收買的貨郎，把西廂房的秘密捅給了日本人。消息像長了翅膀，從據點傳到四十里外的村里時，正是晌午。村東頭的王二柱撂下飯碗，翻出家里最快的那匹黑馬，鞭子抽得山響，馬蹄子踏碎了鄉間小路的寧靜。

“鬼子來了！帶了一個中隊！”王二柱沖進進士院時，西廂房的會議剛到尾聲。文軒猛地站起來，聲音都在發顫：“撤！快撤！從后墻的水道走！”

同志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文件，樊家兄弟搬開八仙桌，露出下面的地窖入口。最后一個人鉆進去時，遠處已經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文軒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大廳——那張見證了無數次決策的八仙桌還在，幾條長凳歪歪斜斜地放著，墻上還掛著樊家先祖的字畫。

他咬咬牙，跟著眾人消失在暮色里。

日本人沖進院子時，只看到滿院的寂靜。領頭的少佐踹翻了長凳，看到八仙桌上沒來得及收起的半截油印傳單，突然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咆哮。

“燒！給我燒！”

火把扔向了門簾，扔向了書架，扔向了那些雕梁畫棟。干燥的木料瞬間騰起烈焰，百年老屋像個巨人，在火中痛苦地呻吟。青磚被燒得發紅，瓦片噼啪作響，“進士第”的匾額在火里蜷曲、變黑，最后化為灰燼。

村民們遠遠地站在土坡上，看著濃煙遮天蔽日，沒人敢作聲。那火，燒了整整一個月。開始是熊熊烈火，后來是陰陰的余燼，最后連灰燼都被秋雨澆透，滲進了泥土里。

如今再去看，只剩下幾堵斷墻。墻角的野草長得比人高，碎磚堆里還能找到些燒變形的銅門環、焦黑的木頭渣。風穿過殘破的窗欞，嗚嗚咽咽的，像在說那些沒說完的故事。

文軒后來成了縣里的干部，每年清明都會來這兒站一站。他摸著被煙火熏黑的磚縫，總想起父親那句話：“房子燒了能再蓋，要是骨氣沒了，就啥都沒了。”

斷壁殘垣里，仿佛還能看見那夜的燈火，聽見壓低的誓言。這把火，燒盡了宅院，卻燒不掉藏在土里的骨氣，燒不掉刻在人心里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