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第十三響的余震還沒消散,祈梣的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刺骨的冰涼。不是鐵環碎片的冷,而是像被冰水浸透的寒意,順著血管往心臟鉆。他猛地睜眼時,崔晏按在他后頸的手還沒松開,兩人鼻尖相抵的距離里,卻突然涌進濃烈的消毒水味——蓋過了回魂村的腐土香,蓋過了槐樹葉的澀,像一柄鋒利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剛剛愈合的記憶。
“怎么回事?”崔晏的聲音帶著驚慌,他的手正從祈梣頸間滑落,指尖的溫度在飛速冷卻。兩人腳下的干草突然變成了光滑的瓷磚,冰冷堅硬,倒映出彼此錯愕的臉。
周圍的景象在劇烈晃動。老槐樹的影子被白色的墻壁吞噬,祠堂的牌位化作模糊的光斑,最后定格成一條長長的走廊。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忽明忽暗,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墻壁上貼著泛黃的標語:“按時服藥,早日康復”,字跡被消毒水浸得發皺,邊角卷曲如垂死的蝶。
祈梣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道新鮮的傷口,正滲著血珠,而他的手腕上,憑空出現了一個金屬手環,上面刻著一串數字:“734”。
“手環?”崔晏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祈梣轉頭時,看見崔晏正盯著自己的手腕——他的手環上刻著“735”,數字旁邊還有個極小的劃痕,形狀像只歪歪扭扭的狗,和回魂村紙幡上的簡筆畫如出一轍。
走廊盡頭的護士站突然傳來“嘩啦”一聲,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音。緊接著,一個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女人推著治療車走出來,她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卻涂著艷紅的口紅,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弧度:“734號、735號,該換藥了哦。”
她的聲音甜得發膩,卻透著股非人的冰冷。治療車的托盤上擺著兩支注射器,針頭閃著寒光,液體是渾濁的灰色,像摻了泥沙的水。
“這是……第三個副本?”祈梣的指尖撫過手環上的數字,消毒水的氣味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從回魂村直接跳轉了?”
崔晏沒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走廊兩側的病房門上。每扇門都掛著塊塑料牌,上面寫著“病人姓名”和“病癥”,字跡打印得工整,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當護士推著治療車走近時,崔晏突然拽著祈梣躲進了最近的病房——門沒鎖,一推就開。
病房里彌漫著更濃的消毒水味,靠窗的病床上躺著個蓋著白布的人,輪廓僵硬,像塊人形石頭。墻上貼著一張“病人檔案”,照片的位置貼著一張白紙,下面的文字卻清晰可見:
姓名:祈梣
病癥:記憶妄想癥
病情描述:堅信自己身處“副本”,拒絕承認療養院的現實,常提及“鐵環”“圓環”等不存在的物品。
治療方案:每日注射鎮靜劑,配合心理疏導,禁止接觸735號病人。
祈梣的瞳孔驟然收縮。檔案上的字跡正在緩慢變化,“鐵環”兩個字被墨跡覆蓋,漸漸變成“幻覺”,而“禁止接觸735號病人”下面,正緩緩滲出一行血字:“他會害死你”。
“這是……”崔晏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他指著對面墻上的檔案,那張紙上印著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著病號服,眼神呆滯,嘴角卻咧著詭異的笑。
姓名:崔晏
病癥:暴力傾向伴隨記憶缺失
病情描述:對“734號”有強烈的保護欲,會攻擊試圖分開兩人的醫護人員,常隨身攜帶“舊鋼筆”等危險物品。
治療方案:單獨隔離,每日電擊治療,需讓其相信734號已“康復出院”。
“記憶篡改。”祈梣的指尖掐進掌心的傷口,疼痛讓他保持清醒,“這副本的規則陷阱,是讓我們相信這些假檔案。”他忽然想起回魂村的規則第六條,“‘信輪回者記前塵’,這里的規則恐怕是‘信檔案者失記憶’。”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那個穿粉色護士服的女人站在門口,手里的注射器閃著冷光。她的臉還是白得像紙,嘴唇的艷紅卻洇開了,順著下巴往下滴,落在潔白的護士服上,像綻開的紅梅。
“734號,735號。”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像指甲刮過玻璃,“該換藥了哦。不乖乖聽話的病人,會被護工先生帶走的呢。”
走廊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人拖著鐵鏈行走。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高大身影從走廊盡頭出現,他的臉被陰影遮住,手里拖著根鐵棍,每走一步,鐵棍就在瓷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護工。”崔晏低聲說,他從枕頭下摸出塊碎裂的玻璃——不知何時出現在那里,邊緣鋒利如刀,“規則陷阱里說的‘失去記憶的玩家’。”
護士突然笑了,笑聲像生銹的發條在轉動:“護工先生最喜歡撕毀檔案的病人了,他會把你們的骨頭拆下來,拼成新的檔案哦。”
祈梣突然抬手,將掌心的血抹在兩張檔案上。血珠落在“他會害死你”那行字上,瞬間將其覆蓋,檔案紙開始劇烈顫抖,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規則說‘不可撕毀檔案’,但沒說‘不可污染’。”他盯著護士驟然扭曲的臉,“這是你的第一個規則陷阱?”
護士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她手里的注射器“哐當”掉在地上,化作一灘黑色的黏液。護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崔晏突然拽著祈梣從窗戶跳了出去——窗外是個狹窄的陽臺,連接著另一間病房的窗臺。
“跟緊我。”崔晏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踩著窗臺躍到對面,伸手去拉祈梣時,突然看見對方病房的窗戶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影——那人穿著病號服,和祈梣長得一模一樣,正用指甲狠狠劃著玻璃,嘴里無聲地說著什么。
祈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玻璃窗上的人影突然抬起頭,露出和檔案照片里一樣詭異的笑。他的嘴唇動了動,這次祈梣看清了——他在說“別信崔晏”。
“別看!”崔晏的手用力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是鏡像幻覺!”
兩人跌進另一間病房時,祈梣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卻奇異地感到安心。這間病房的檔案照片上,貼著兩個牽手的人影,和潮汐樂園管理員日記里的畫一模一樣,只是人影的手腕上,戴著刻著“734”“735”的手環。
夜幕降臨得很快。療養院的走廊里亮起了昏暗的夜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墻壁上像蠕動的蛇。他們躲在一間標著“雜物間”的小屋里,門后堆著些生銹的醫療器械,其中一個托盤里,放著幾本泛黃的病歷。
“找到了。”崔晏從病歷堆里抽出一本紅色封皮的冊子,封面上寫著“院長觀察日志”。第一頁的字跡和回魂村的規則一樣歪歪扭扭,卻透著股熟悉感——像是同一個人寫的。
7月13日:圓環持有者已入院,編號734、735。他們還帶著碎片,鐵環在734身上,手帕在735身上。
7月15日:嘗試分離他們,735爆發了,用鋼筆劃破了三個護工的喉嚨。734把鐵環碎片藏進了領口,說“死也不會交出來”。
7月20日:檔案篡改開始生效,734開始懷疑735的記憶,735在夜里偷偷給734的枕頭塞了張紙條,上面寫著“別信他們”。
8月1日:圓環有共鳴,今天打雷的時候,734的鐵環和735的手帕同時發光了。他們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起砸碎了治療室的鏡子。
8月5日:必須讓他們忘記彼此。院長說,只有分開他們,圓環才不會重組。護工已經準備好了,今晚就執行“終極治療”。
日志到這里就斷了,最后一頁畫著個破碎的圓環,一半是鐵環的形狀,一半是手帕的針腳,裂縫里寫滿了“對不起”。
“終極治療是什么?”祈梣的指尖劃過“對不起”三個字,字跡被淚水浸得發皺,像極了記憶里某個模糊的場景——有人在雨里對他鞠躬,說“為了保護你們,只能這樣做”。
走廊里突然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節奏均勻,像是有人在用指關節敲擊每一扇門。那個穿粉色護士服的女人的聲音變得溫柔,像哄小孩睡覺的搖籃曲:“小朋友們,醫生查房啦。”
崔晏猛地捂住祈梣的嘴,指腹按在他顫抖的唇上。他貼著祈梣的耳朵,用氣音說:“規則陷阱第二條,‘醫生查房時必須閉眼數到100,睜眼者會被植入假記憶’。”
敲門聲停在了雜物間門口。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門外,他的臉被口罩遮住,只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像回魂村那個穿壽衣的老頭。他手里拿著個銀色的懷表,表蓋打開著,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734,735。”男人的聲音像生銹的鐵門在轉動,“該睜眼了,看看你們真正的樣子。”
祈梣的眼皮突然變得沉重,像粘了膠水。他能感覺到崔晏的手在抖,卻死死攥著他的手腕,掌心的汗水浸濕了彼此的皮膚。懷表的“滴答”聲越來越響,像鉆進了腦子里,有個聲音在不停說:“睜眼吧,看看崔晏是不是真的想害你”“他早就忘了你是誰了”“只有檔案才是真的”。
“別聽他的。”崔晏的聲音帶著痛苦的壓抑,他突然抬手,用碎裂的玻璃在自己掌心劃了道口子,鮮血涌出來,滴在祈梣的手背上,“數到100,不準睜眼。”
祈梣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他反手抓住崔晏流血的手,將自己的掌心貼上去,讓兩人的血混在一起:“一起數。”
“1……2……3……”崔晏的聲音在發抖,卻異常堅定。祈梣能感覺到他在數到“17”的時候,偷偷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正舉著懷表對準他們,懷表的鏡面里,映出兩個猙獰的影子,像要從鏡子里爬出來。
“49……50……51……”祈梣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想起潮汐樂園的旋轉木馬,想起回魂村的空棺,想起槐樹下拼合的手帕,原來所有的碎片都在說同一個答案——他們從來都不是敵人。
“98……99……100!”
兩人同時睜眼時,雜物間的門已經被撞開了。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插著根生銹的鐵棍,是那個摔屁股墩的村民——不,現在應該叫“護工”了。他的額頭流著血,手里還攥著半塊繡著圓環的手帕,正是回魂村樹洞里的那半塊。
“快走……”護工的聲音氣若游絲,他指著走廊盡頭,“院長辦公室……有真相……”
他的身體突然化作黑煙消散了,只留下那半塊手帕,落在崔晏的掌心。和他口袋里的半塊拼在一起時,突然發出刺眼的白光,祈梣領口的鐵環碎片也跟著發燙,映得兩人的臉像被夕陽籠罩。
記憶的閘門在這一刻轟然打開。
是夏日午后的槐樹林,少年崔晏把繡了一半的手帕塞進祈梣手里,針腳扎得他手心發紅:“等我學會了,就把我們的名字都繡上去。”
是潮汐樂園的暴雨夜,崔晏把祈梣按在旋轉木馬上,用身體擋住撲來的水鬼,鋼筆劃破了他的胳膊:“別管鐵環了,你先走!”
是回魂村的墳地里,祈梣把鐵環碎片塞進崔晏的口袋,自己擋在空棺前:“要當祭品也是我去,你的手帕還沒拼完。”
是療養院的治療室,兩人背靠背站著,砸碎了所有的鏡子,碎片里映出他們緊握的手:“就算忘了彼此,也要記得保護對方的信物。”
“原來……”崔晏的聲音哽咽著。他抬手撫摸祈梣的臉頰,指尖的血蹭在對方臉上,像極了記憶里某次打鬧留下的痕跡。
“我們曾一起砸碎過圓環。”祈梣的眼淚落在崔晏的掌心,燙得他指尖發麻,“因為有人說,圓環重組會帶來災難,我們信了。”
走廊盡頭的院長辦公室突然亮起了燈,一扇暗門緩緩打開,里面傳出古老的鐘聲——和回魂村午夜的鐘聲一模一樣,只是這次,敲了七下,像是在召喚。
第三章:暗格里的報告與未說出口的承諾
院長辦公室比想象中簡陋。一張掉漆的木桌,一把轉椅,墻上掛著幅“圓環結構圖”,圖上標著六個節點,分別對應六個副本的名字。暗格里藏著一份厚厚的報告,封面上寫著“圓環持有者觀察報告”,照片上的祈梣和崔晏穿著病號服,手腕上的編號“734”“735”清晰可見,鐵環內側的數字與編號完全一致。
實驗結論:雙持有者的羈絆是圓環力量的關鍵。分離他們會導致力量暴走(如潮汐樂園的海嘯),讓他們互相猜忌會引發規則紊亂(如回魂村的時間循環),唯有讓他們自愿重組圓環,才能平息所有副本的災難。
失敗案例:8月5日的“終極治療”失敗,734用鐵環碎片劃傷了自己,逼迫735逃跑;735卻砸碎了隔離室的門,回來抱著流血的734說“死也不分開”。
最終方案:將他們投入六個副本,讓記憶碎片自行拼湊。當他們在起源爛尾樓想起“最初的約定”時,圓環會自動重組。
報告的最后貼著張照片。照片里的祈梣和崔晏坐在療養院的陽臺上,陽光落在他們緊握的手上,祈梣的掌心畫著個小小的圓環,崔晏的手背上寫著“梣”字,字跡被陽光曬得發淺,像蘊藏了整個仲夏的溫度。
“原來我們不是被迫進入副本,是有人在引導我們找回記憶。”崔晏的指尖劃過照片里的圓環,“那個護工,回魂村的老頭,潮汐樂園的管理員……可能都是同一個人,在幫我們。”
辦公室的墻壁突然開始剝落,露出后面的磚塊,上面用血寫著一行字:“下一個副本:鏡像都市。記住,別信鏡像的話,只有彼此的傷疤不會說謊。”
祈梣的目光落在崔晏的胳膊上。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是潮汐樂園被水鬼抓傷的;而崔晏正盯著他的掌心,那里有塊月牙形的疤,是回魂村被石塊劃傷的。這些傷疤,是比記憶更牢固的證明。
“準備好了嗎?”崔晏的聲音帶著溫柔的堅定。他抬手,將拼合的手帕塞進祈梣的口袋,又把那支舊鋼筆放在祈梣手里——鋼筆的筆尖還留著干涸的血跡,是他在療養院劃傷護工時留下的。
“嗯。”祈梣將鐵環碎片摘下來,放進崔晏的掌心。碎片的冰涼與對方的體溫融合在一起,像兩個半圓終于找到了彼此的弧度,“這次,我們一起面對。”
療養院的景象開始扭曲,消毒水味被城市的尾氣取代,白熾燈化作霓虹燈的光斑。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祈梣聽見崔晏在他耳邊說:“記住,無論鏡像說什么,我眼里的人,從來都只有你一個。”
他的眸光在最后一刻亮得驚人,像仲夏夜晚最亮的星,藏著所有沒說出口的話,和即將揭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