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的雨總是帶著股濕冷的潮氣,黏在人衣上,像化不開的心事。
沈硯卿與趙靈溪抵達滁州時,恰逢一場連綿的春雨。客棧的窗欞被雨水打濕,朦朧中能看見城外的滁河——十年前漕運劫案的事發地,此刻正泛著渾濁的浪濤。
“相爺,查到趙忠去年住過的客棧了,就在城南的迎客樓。”影衛將一份卷宗遞過來,“他去世前三天,曾與一個穿青布長衫的男子見過面,店家說那男子說話帶京腔,出手闊綽。”
沈硯卿展開卷宗,里面夾著一張素描,是影衛根據店家描述畫的男子相貌。趙靈溪湊過去看,忽然“咦”了一聲:“這人……我好像見過。”
“在哪見過?”
“去年秋獵,父親帶過一個幕僚來,說是江南來的賬房,幫著打理田產的,眉眼和這畫上的很像。”趙靈溪指尖點在畫像的顴骨處,“尤其是這顆痣,位置一模一樣。”
沈硯卿眼神一凝:“鎮國公的幕僚?查此人的底細,還有他與蓮記的關系。”
影衛剛退下,樓下忽然傳來喧嘩。店小二跑上來回話,語氣慌張:“客官,外面來了隊官差,說是要查可疑人員,您看……”
沈硯卿起身走到窗邊,見街對面停著一輛烏木馬車,車簾緊閉,卻隱約能看見一角明黃色的穗子。他眸色沉了沉:“是宮里的人。”
趙靈溪心頭一緊:“宮里?難道是皇上……”
“未必。”沈硯卿轉身取了件蓑衣,“你留在房里,我去會會他們。”
他剛下樓,便被一隊錦衣衛攔住。為首的千戶面色倨傲:“奉司禮監令,搜查可疑人員,閑雜人等回避。”
沈硯卿掀開蓑衣帽檐,聲音平淡:“本相在此,算哪門子的閑雜人等?”
千戶抬頭見是他,臉色驟變,忙跪地行禮:“不知相爺在此,屬下該死!”
“司禮監為何突然查訪滁州?”沈硯卿目光掃過他身后的兵卒,“是為了十年前的案子,還是為了別的?”
千戶支支吾吾:“屬下……屬下只是奉命行事,不知詳情。”
這時,對面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竟是內侍省總管太監,李福安。
“沈相遠道而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李福安笑瞇瞇地走過來,手里轉著佛珠,“咱家也是奉旨辦事,查訪滁州地方吏治,驚擾相爺了。”
沈硯卿淡淡頷首:“李總管客氣。本相也是為公務而來,查些舊案。”
李福安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圈,忽然笑道:“舊案?莫非是十年前的漕運案?巧了,咱家也想看看當年的卷宗呢。”
兩人目光相觸,空氣中似有暗流涌動。沈硯卿知道,李福安是太子的心腹,他突然出現在滁州,絕不可能是為了“吏治”。
正僵持著,客棧后院忽然傳來驚呼。一名住客慌慌張張跑出來:“死人了!井里有死人!”
眾人皆是一驚。
沈硯卿與李福安對視一眼,同往后院。只見井口圍著一群人,影衛正俯身查看,見他過來,低聲道:“相爺,是蓮記的掌柜,被人割了喉,拋尸井中。”
蓮記掌柜?
沈硯卿心頭一沉。他們剛查到趙忠與蓮記有關,掌柜就死了,這未免太巧合。
李福安湊過來看了眼,捂著鼻子后退:“哎喲,這滁州的水,可真不清凈。沈相,依咱家看,這事還是交給地方官查辦吧?”
沈硯卿沒理他,蹲下身仔細觀察尸體。死者脖頸處的傷口極深,切口平整,顯然是被利器一刀斃命。他忽然注意到死者袖口沾著些暗紅色的粉末,捻起一點放在鼻尖輕嗅——是朱砂,而且是宮里特制的朱砂,摻了龍腦香,尋常百姓根本用不起。
“李總管,”沈硯卿抬眸,目光銳利,“宮里的朱砂,除了御書房和司禮監,還有誰能用?”
李福安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沈相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懷疑咱家?”
“不敢。”沈硯卿站起身,“只是覺得巧合太多。趙忠死于蓮記賬房之手,賬房死于獄中,如今蓮記掌柜又被人用宮制朱砂所殺,李總管不覺得,這背后有人在刻意滅口嗎?”
李福安眼珠轉了轉,笑道:“沈相多慮了。許是哪個宮人偷了朱砂出來賣,被這掌柜撞見,才痛下殺手呢?”
他話音剛落,影衛匆匆來報:“相爺,查到了!鎮國公去年秋獵帶的那個幕僚,正是蓮記的幕后東家,而且他三個月前就死了,死在京郊的亂葬崗。”
又一個死者。
趙靈溪不知何時下樓來,聽到這話,臉色發白:“這么說,所有和當年案子有關的人,都死了?”
沈硯卿看向滁河的方向,雨霧更濃了,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正將他們困在這片迷霧里。而網的另一端,是誰在操控著一切?
李福安拍了拍他的肩:“沈相,天色不早了,咱家還得回驛館理事。這案子……就拜托你了。”
看著他登車離去的背影,沈硯卿忽然低聲道:“跟上他。”
影衛領命而去。他轉身對趙靈溪道:“去河邊看看。”
滁河岸邊的風更冷,卷著雨絲打在臉上。沈硯卿蹲下身,手指插入濕軟的泥土里,忽然摸到一塊硬物。挖出來一看,是枚生銹的令牌,上面刻著“鎮國”二字——是鎮國公府的親兵令牌。
“這是父親的令牌!”趙靈溪驚呼,“怎么會在這里?”
沈硯卿摩挲著令牌上的紋路,忽然想起卷宗里的記載:漕運劫案當日,二十名護衛全部失蹤。若這令牌是其中一人掉落的,那他們或許不是失蹤,而是……
“他們可能沒死。”沈硯卿站起身,目光穿透雨霧,“他們藏起來了,在等一個機會。”
雨越下越大,沖刷著河岸的痕跡。趙靈溪望著渾濁的河面,忽然覺得,這滁州的水底下,藏著的秘密,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深。而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消失的痕跡,或許都在指向同一個地方——鎮國公府遺失的那部分兵權,和十年前被劫走的三百石官糧。
遠處傳來幾聲悶雷,沈硯卿將令牌收好,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找到那些護衛,就能找到真相。”
只是他沒說,這真相背后,或許藏著足以顛覆朝野的風暴。而他們,已經站在了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