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劈柴、練劍、采藥、煮湯的循環中，如同溪水淌過圓潤的鵝卵石，平靜而圓融。李平安的菜地終于有了點“豐收”的跡象，幾片歪歪扭扭但綠意盎然的葉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丟進了煮著“地龍筋”的陶罐里，混著些風干的肉條，熬出了一鍋帶著奇異草木清香的濃湯。他咂摸著味道，眉頭舒展：“嗯，味兒還行，總算有點菜味兒了。”

阿蠻的變化則更為顯著。她的身形抽條，像雨后新發的竹筍，帶著一種山野賦予的韌勁。那把灰撲撲的劍，在她手中早已不是負擔，而是肢體的延伸。劈、刺、撩、掃，動作依舊不疾不徐，卻多了一種行云流水的沉凝。她不再滿足于固定的靶子，開始嘗試在行走間、在攀爬時，甚至在彎腰拾取草藥的瞬間，讓劍鋒以最簡潔的軌跡劃過空氣，仿佛要將這簡單的四式融入呼吸，刻進骨髓。

小院外的世界，那被稱作“寂滅黑獄”的生命禁區，依舊死寂。然而，這死寂之下，暗流從未停歇。

太虛門掌教玄微子的“絕域”禁令，如同一道無形的鐵幕，隔絕了這片區域。但修仙界的貪婪與好奇，如同野草，總能在縫隙中滋生。

距離禁區核心數千里之外，一處隱秘的山坳。幾道穿著不同服飾、氣息或凌厲或陰鷙的身影，正聚在一面懸浮的、布滿復雜星紋的玉盤周圍。玉盤上光影流轉，赫然是寂滅黑獄的輪廓圖，核心區域一片混沌的暗紅，邊緣則被標注了密密麻麻的、代表危險區域的符文。

“消息確鑿？”一個身著赤紅道袍、面容粗獷的中年修士甕聲甕氣地問道，他周身散發著灼熱的氣息，如同行走的熔爐，正是離火宗的烈陽真人。他死死盯著玉盤上核心區域那個被特意標記出的、微小的空白點——那是太虛門“窺天儀”曾捕捉到的模糊影像位置，也是風無痕意念折戟之地。

“千真萬確！”旁邊一個瘦小枯干、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老者陰惻惻地開口，他是天機閣的外事長老，人稱鬼算子，“太虛門風無痕重傷閉關，‘無相’劍匣受損，送入歸墟殿溫養！巡天司所有關于此地的探測全部撤回，外圍更是布下了‘絕域’禁令！若非有潑天之事，玄微子那老狐貍怎會如此如臨大敵，自斷一臂？”

“哼，太虛門想吃獨食，也不怕崩了牙！”另一個籠罩在黑袍中、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的身影冷笑道，來自萬毒窟的陰煞老魔，“那‘天厭之體’的小丫頭最后消失在此，紫霄宗的清玄老道三人進去一趟，出來時失魂落魄，修為都隱隱不穩，更是對里面諱莫如深…此地，必有驚天之秘！”

“驚天之秘？”烈陽真人眼中貪婪之火熊熊燃燒，“能讓玄微子忌憚至此，能讓風無痕重傷，能讓紫霄宗長老嚇破膽…嘿嘿，說不定是上古大能的遺府，或是…某件逆天的先天靈寶出世！”

“無論是何物，都值得一探！”鬼算子枯瘦的手指在玉盤上一點，指向核心區域邊緣，“太虛門封禁外圍，我等強闖必遭其全力撲殺，得不償失。但…若只是派幾個不起眼的‘小蟲子’，攜帶‘匿蹤符’和‘替死傀儡’，悄悄潛入邊緣，遠遠地‘看’上一眼呢？只要不觸動核心，不靠近那‘疑似點’，太虛門的禁令也未必能察覺！”

陰煞老魔眼中幽光閃爍：“此法可行！即便‘小蟲子’折損，損失幾枚符箓傀儡，若能帶回一絲半點核心區域的情報，也是血賺！”

幾人迅速達成共識。很快，三道如同影子般、氣息微弱到近乎虛無的身影，被挑選出來。他們身上貼著最高階的“虛空匿蹤符”，懷中揣著煉制精巧、蘊含一絲本命精元的“替死傀儡”。在幾位元嬰修士聯手布下的遮掩陣法下，三道“影子”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無聲息地越過太虛門布下的警戒線，朝著寂滅黑獄核心區域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潛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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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夕陽的余暉將最后一點溫暖灑在晾曬的草藥上。阿蠻剛剛結束一輪劍式練習，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她走到墻角，拿起水瓢，從水缸里舀起清涼的溪水，正準備喝。

突然，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悸動，從她懷中的劍柄上傳來！

不是錯覺！

那悸動，帶著一種冰冷的、仿佛被毒蛇窺視般的惡意，一閃而逝！雖然微弱，卻讓阿蠻瞬間汗毛倒豎！她猛地握緊了劍柄，清澈的眼眸銳利如電，警惕地掃向院外的密林深處！這股惡意…和她之前遭遇紫瞳腐骨蛇時感受到的陰冷不同，更隱蔽，更…像人！

幾乎在同一時間！

正蹲在灶臺旁、研究著陶罐里濃湯火候的李平安，動作微微一頓。他像是被什么煩人的小蟲子打擾了，極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眉頭習慣性地皺起。

“城里人…真是沒完沒了…”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里充滿了被打擾清凈的厭煩。他甚至沒抬頭，只是極其隨意地、像驅趕蒼蠅一樣，反手朝著院外某個方向，虛空一拂！

動作輕描淡寫，如同拂去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

沒有光華萬丈的靈壓。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能量波動逸散出來。

只有一股無形的、仿佛源自空間規則本身的排斥之力，隨著他那一拂，瞬間跨越了空間的距離，精準無比地降臨在數十里外、正借助匿蹤符潛行的三道“影子”身上！

那三道“影子”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無法理解、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憑空出現！他們身上的“虛空匿蹤符”如同遇到烈陽的冰雪，瞬間無聲無息地消融！懷中的“替死傀儡”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化為齏粉！

噗！噗！噗！

三聲極其輕微、如同水泡破裂的聲響。

三個潛行中的身影，連同他們身上所有的法器、符箓、甚至穿著的衣物，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抹去的塵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原地只留下三縷極其淡薄、幾乎無法察覺的、屬于不同修士本源氣息的殘煙，在死寂的林間微風中，迅速消散。

仿佛他們從未存在過。

數十里外，隱秘山坳中。

懸浮的星紋玉盤上，代表那三道“影子”生命印記的三個微小的光點，毫無征兆地、在同一瞬間，徹底熄滅！熄滅得如此干凈利落，連一絲掙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噗！”“噗！”“噗！”

操控玉盤的鬼算子、烈陽真人、陰煞老魔三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他們與派出的“影子”有著精血和神魂的微弱聯系，此刻聯系被瞬間、徹底、蠻橫地斬斷！那反噬之力雖不如風無痕那般慘烈，卻也讓他們氣血翻騰，心神劇震，齊齊噴出一小口鮮血！

玉盤上光影一陣劇烈波動，隨即徹底黯淡下去，核心區域那片混沌的暗紅，仿佛化作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怎…怎么可能？！”鬼算子捂著劇痛的胸口，枯瘦的臉上滿是駭然和難以置信，“瞬間…湮滅？！連替死傀儡都來不及觸發？！那可是元嬰修士親手煉制的替死傀儡啊！”

烈陽真人臉色煞白，周身的灼熱氣息都紊亂了，眼神里充滿了恐懼：“那…那到底是什么力量？！無聲無息…連一絲能量波動都未曾泄露出來…就…就抹殺了三個攜帶高階隱匿符的筑基修士？！”

陰煞老魔更是面無人色，黑袍下的身體微微顫抖。他修煉毒功，對死亡氣息最為敏感。剛才那一瞬間，他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感受到了一種凌駕于死亡之上的、絕對的“抹除”！那不是殺戮，是…如同神明拂去塵埃般的…徹底否定存在！

“撤！快撤！”鬼算子聲音尖利，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此地…此地非人力可窺！太虛門…太虛門不是忌憚！他們是恐懼！是絕望！快走！”

三人再無半分遲疑，甚至連療傷都顧不上，各自噴出一口精血，化作三道顏色各異的遁光，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如同喪家之犬般，瘋狂地朝著遠離寂滅黑獄的方向亡命飛遁！那狼狽驚恐的模樣，比起當日的風無痕和紫霄宗長老，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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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

李平安拂完那一下，像是什么都沒發生，繼續用木勺攪了攪陶罐里的濃湯，舀起一點嘗了嘗，滿意地點點頭：“嗯，火候剛好。”

他轉頭看向還握著劍柄、警惕地望向院外的阿蠻，招了招手：“喂，阿蠻，別杵著了，湯好了，過來吃飯。”

阿蠻緊繃的身體這才放松下來。她剛才確實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惡意，但那股惡意出現得快，消失得更快！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劍，劍柄上那冰冷的觸感依舊，剛才那絲悸動早已無影無蹤。

是錯覺嗎？還是…又被李平安隨手“解決”了？

她想起那三個紫霄宗長老，想起那條詭異的紫瞳蛇…她走到小木桌旁坐下，看著李平安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濃湯，里面漂浮著碧綠的菜葉、暗紅的肉干和半透明的“地龍筋”。

“嘗嘗，加了點新菜。”李平安把碗推到她面前，自己也端起一碗，呼嚕嚕喝了一大口，燙得直哈氣，臉上卻露出滿足的表情，“嘖，這日子，舒坦。”

阿蠻捧起粗糙的陶碗，溫熱的湯氣熏著她的臉頰。她小口喝了一口，湯汁濃郁，帶著山野特有的清香和微微的甘甜，暖意順著喉嚨流遍四肢百骸。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對面那個正毫無形象地喝著湯、被燙得齜牙咧嘴的男人。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落在他身上，將他粗布麻衣的輪廓鍍上一層模糊的金邊。他看起來那么普通，就像山腳下任何一個為柴米油鹽操勞的農夫。

可阿蠻知道，他不是。

那片被外界視為死亡絕地的山林，是他的“菜園子”。

那張散發著恐怖兇煞氣息的紫紋虎皮，是他隨手剝下的“褥子”。

那個泡著連太虛門掌教都驚駭的虎骨和混沌源炁的粗陶壇子，是他釀的“酸梅湯”。

而剛才那股讓她心悸的惡意…恐怕也只是他隨手拂去的一粒塵埃。

阿蠻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著碗里的湯。湯很暖，味道很好。她不再去想那些紛擾，不再去想劍的奇異，不再去想外界的驚濤駭浪。她只知道，在這個男人身邊，在這個簡陋的小院里，她很安全，也很…安心。

她默默地喝完湯，又添了一碗。

李平安看著她安靜吃飯的樣子，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直。他放下空碗，抹了抹嘴，目光掃過院子里晾曬的草藥，又看了看角落里的酒壇，最后落到靠著墻邊的那把灰撲撲的劍上。

“嘖，明天得去林子西邊看看，聽說那邊有片老藤，韌勁足，正好砍點回來搓繩子。”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阿蠻說，“順便…看看有沒有不長眼的‘野味’自己送上門，省得我跑遠路了。”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計劃明天的日常采買。

阿蠻捧著碗，輕輕“嗯”了一聲，清澈的眼眸里映著跳躍的灶火，平靜無波。

夜色，如同柔軟的黑色綢緞，溫柔地覆蓋了小院，也覆蓋了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卻孕育著平凡溫暖的莽莽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