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和長江在朝天門打了個結，像兩條不肯和解的蛇。2035年 7月 19日，凌晨四點零七分，第一縷霧從江心浮上來，不是水汽，而是帶著細雪的顆粒，顏色介于鉛灰與骨白之間。它貼著水面爬行，吞掉航標燈的紅，再沿著纜繩往岸上攀。躉船上的老廖剛把最后一箱涪陵榨菜搬上甲板，回頭時，江對岸的霓虹已經只剩下一排模糊的殘影。他伸手去摸，霧氣像活物一樣繞上指節，涼意順著指紋往肉里鉆。老廖打了個噴嚏，再抬頭，就忘了自己要給哪條船卸貨。

那天早上，林霧在十八梯的一家老茶館里醒來。她沒回家，昨晚又接了個加急活兒——替一位姓唐的老太太找回丟失的貓。貓找回來了，老太太卻拉著她講了一宿 1953年的嘉陵江大橋是怎么修的，修橋時死了幾個工人，誰和誰睡過同一張竹板床。故事像霧一樣沒有邊界，林霧把錄音筆塞進包里，耳機里循環著江硯七年前留給她的那句“別怕，霧散了我就回來”。她起身時，膝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是提醒她：你已經二十九歲，別再相信童話。

茶館外的臺階被昨夜雨水泡得發黑，苔蘚順著石縫往外溢。林霧把兜帽拉低，骨傳導耳機貼緊耳后，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像江硯最后一次吻她時留在唇邊的溫度。她習慣在耳機里存一段江硯的呼吸聲——不是刻意錄的，只是某次他們擠在十八號線最后一班地鐵里，他靠著她肩膀睡著，呼吸輕得像一只貓。后來她把那段音頻剪出來，做了降噪，循環播放七年，直到呼吸聲里長出細小的毛刺，像被時間啃噬過的舊膠片。

霧氣在下半城積得最厚。林霧沿著中興路往地鐵站走，路燈的光被霧氣揉成棉絮，落在她睫毛上，變成細小的水珠。她伸手去擦，指尖卻沾上一層淡藍色的熒光——那是霧蝕的標記，說明這片區域的記憶污染指數已經超過 300。普通人吸入超過十分鐘，就會出現“斷片”：有人忘了自己為什么出門，有人把女兒的名字叫成前妻的，還有人站在馬路中央突然嚎啕大哭，因為他想不起自己有沒有吃過早飯。林霧不受影響，她的記憶共感能力像一層隱形的防護服，把霧蝕擋在神經突觸之外。這也是“鏡淵”當年選中她的原因。

地鐵站入口的電子屏閃著紅光，滾動播放著“今日零區封控等級：S”。林霧刷卡進站，閘機識別出她的職業代碼“MR-07”，綠燈亮起的瞬間，她聽見廣播里傳來自己的聲音——那是三個月前她為軌道集團錄制的提示音：“記憶珍貴，請勿倚靠車門。”她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車廂里人不多，一個戴防毒面具的男人抱著魚缸，兩條金魚在渾濁的水里轉圈，鱗片上沾著霧氣凝成的白霜。林霧坐在角落，打開便攜終端，老太太的記憶數據正在上傳云端，進度條卡在 73%。她點開另一條加密文件夾，里面是七年來她偷偷收集的所有關于江硯的碎片：一張被水洗過的電影票根、半張寫著“等”字的便利貼、還有一段 0.7秒的監控視頻——江硯在零區邊緣回頭，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

列車穿過長江大橋時，霧氣突然變濃。車窗外的燈光像被墨水稀釋，一盞接一盞熄滅。林霧的耳機里傳來刺耳的電流聲，江硯的呼吸聲斷了。她下意識去摸左耳，耳機還在，只是金屬外殼燙得嚇人。緊接著，整節車廂的燈閃了兩下，熄了。黑暗中，她聽見有人小聲啜泣，有人說“我忘了帶鑰匙”，還有孩子問媽媽“我們為什么要下車”。林霧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她看見霧氣從通風口滲進來，像一條銀色的蛇，沿著地板縫隙游走。蛇頭停在她腳尖，分裂成七條更細的霧線，分別指向車廂的七個角落——和七年前江硯失蹤那天，她在零區看到的圖案一模一樣。

列車緊急制動。慣性讓林霧撞上扶手，額頭磕出一道溫熱的血痕。她沒顧上擦，因為終端屏幕亮了：一條匿名坐標彈出來，31.2°N，121.5°E，定位在朝天門廢墟地下三層。坐標后面跟著一句話，用的是江硯的習慣語法——沒有標點，字母 O總是比別的字符大一圈：“霧不是敵人是鑰匙”。林霧的指尖開始發抖，她想起七年前最后一次見江硯，他站在同樣的坐標點，把一枚記憶晶片塞進她手心，說：“如果我忘了你，就幫我找回我。”那天之后，零區第一次擴張，江硯的名字出現在失蹤者名單上，編號 0719-α。

車門打開，霧氣灌進來。站臺上的電子鐘停在 04:19，秒針像被凍住。林霧邁出車廂的第一步，就聽見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頭，看見一個穿橙色快遞制服的男人站在霧中，頭盔面罩上結著霜花。男人摘下頭盔，露出一張過分年輕的臉，左眼角有顆淚痣，和江硯的位置分毫不差。他遞給她一個包裹，牛皮紙袋上用紅色馬克筆寫著“林霧親啟”，筆跡是江硯的。男人說：“周遲，閃送。客戶要求必須四點十九分送到。”他說話時，林霧注意到他的瞳孔在霧氣中呈現出不自然的淺金色，像被稀釋過的蜂蜜。

包裹很輕，像什么也沒裝。林霧用指甲劃開膠帶，里面掉出一張被燒掉一半的相片——是她和江硯在南山一棵黃桷樹下的合影，江硯的手懸在她腰后，沒敢落下。相片背面寫著：“第三片在鴛鴦鍋。”字跡被水暈開，只剩“鴛鴦”兩個字還清晰。林霧把相片翻過來，發現燒痕邊緣沾著一點銀色的碎屑，像是記憶晶片的涂層。她抬頭想問周遲，卻發現霧氣已經吞掉了他的輪廓，只剩頭盔上的閃送 logo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顆壞掉的星。

終端突然震動，老太太的記憶上傳完成了。緊接著，一條系統提示跳出：檢測到異常數據，是否立即修復？林霧點開詳情，看見一段不屬于唐老太太的記憶嵌在文件末尾——畫面里，江硯站在一間純白的實驗室，面前懸浮著七枚晶片，像七顆微型行星。他對著鏡頭說：“如果霧是記憶的墳墓，就讓我做第一個盜墓人。”背景音里，有個女人的聲音在數數：“一、二、三……”數到七時，畫面斷了。

林霧把相片和晶片碎屑一起塞進內兜，拉上拉鏈。她忽然意識到，今天不是普通的霧蝕日——七年前江硯失蹤的日期，也是 7月 19日。霧氣在她呼吸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落在睫毛上，像一場反向的雪。她邁出站臺，走向通往地面的扶梯，耳機里重新響起江硯的呼吸聲，但這次多了一個回音，像是從很深的井底傳上來。在扶梯盡頭，霧氣散開一線，露出灰白色的天空，沒有太陽，只有一輪模糊的月，像被水泡過的紙錢。

林霧把耳機音量調到最大。呼吸聲里夾雜著新的頻率——是周遲的聲音，他說：“林小姐，您的快遞還沒簽收。”她猛地回頭，扶梯已經空了，只有霧氣在金屬扶手上留下一道潮濕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