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藥殿深處的偏殿藥氣蒸騰,數十口藥鼎在地脈寒泉上蒸騰著各色煙霧,青的如腐沼瘴,紅的似凝干血,冰藍的則透著萬年玄冰的沁骨寒意。穹頂垂下的無數冰棱符箓倒映著爐火光怪陸離的碎影,在地面投下不斷扭曲的斑斕。空氣粘稠,冷熱藥渣氣息混雜著刺鼻的寒酸與礦物土腥,鉆入鼻腔便勾起臟腑深處的不適。
司徒玄蜷縮在殿角最偏僻處的冰棱柱腳下,那地方連冰髓燈盞散發的微光都被扭曲的冰棱擋住了大半。他身上裹著一件骯臟破舊得如同從腐尸堆里扒出來的雜役短褐,布滿凍瘡裂口的赤腳縮進單薄的褲管里,還在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每一次震顫都扯動丹田深處那道新得的“硬茬兒”的牽拉感。那不再是隨時可能崩解的冰煞毒瘤,更不是被符陣鎖鏈鉆穿的傷口。是在墨晶寒爐里被強行熔煉、又被天劫余威轟擊后……沉淀下來的一粒被灰白流質層層包裹、內蘊五彩劫焰雷煞殘韻的硬核!
不是金丹!是比金丹更凝練、也更沉重的丹劫廢渣!它沉甸甸地墜在丹田那片撕裂破碎的廢墟中央,每一次心跳都帶來鈍刀刮骨般的磨礪感。體內本已擴散全身的墨綠僵毒被此物碾磨吸引,化作無數冰冷的灰色細絲盤繞在那粒“硬核”之外。《燭照經》冰冷厚重的觸感隔著破布壓迫著胸前死肉,封皮上墨痕凝成的“眼”緊閉著,仿佛在消化寒爐煉化的“虧損”,只傳遞出沉滯到近乎固化的饑渴。
“……呵……”司徒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近乎無聲的漏氣音,被藥煙熏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模仿一塊被水泡透后碎裂的腐皮,“冷……真冷……”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毫無焦距地“落”在殿中心那口正在兩名藥童緊張伺候下漸漸熄滅寒霜幽芒的墨色冰髓爐上。那爐子下方黑綠色寒泉膠質還在無聲翻滾,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腐甜腥氣。爐口縈繞的冰藍微光里,幾縷細若發絲、帶著五彩斑斕劇毒色澤的丹氣正緩緩逸散,迅速被周圍陣法吸收。“燉出來的渣……怕不是比水耗子骨頭還硌牙……”
就在這時——
“廢物!手抖什么?!”一聲厲喝如同冰棱炸裂,猛地割開偏殿沉悶的空氣!
殿中心那口最大、散發著最濃郁冰藍寒光的丹爐旁,一位身著真傳弟子玄冰云紋廣袖袍、面如冠玉卻帶著極寒之色的年輕修士,正死死攥著一個面如土色的藥童手腕!那藥童手中的冰髓寒石玉勺微微傾斜,里面即將滴入丹爐內鼎的、一滴凝聚著冰魄精華的千年冰魂露,正因為手腕的劇烈顫抖而劇烈晃動,靈液的軌跡微微偏移,極可能觸碰到丹鼎內正處在收丹微妙時刻、劇烈翻滾的丹氣核心邊緣!
“饒…饒命!寒月師兄!”藥童嚇得魂飛天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寒煞侵體…弟子…忍不住…”
“忍不住?!”被稱為寒月的年輕修士眼神陰鶩如冰窟毒蛇,指尖涌出刺骨寒氣,瞬間將藥童那只手腕凍得烏紫僵硬!那藥童慘叫一聲,冰髓玉勺脫手飛出!
玉勺在空中劃出一道慘淡的白光弧線,卻并未砸落。斜刺里一只干枯如鷹爪的手掌閃電般探出,穩穩捏住了玉勺柄端!出手的是個瘦如骷髏、面色灰敗發綠、渾身裹著濃重爐渣和藥毒氣息的老藥奴。
老藥奴捏著玉勺,混濁的眼珠毫無波瀾,甚至沒有看那即將墜落的寒月真露,目光卻異常精準地越過藥童顫抖的肩頭,落在了殿角冰棱暗影里蜷縮著的司徒玄身上!那眼神不是求救,更像是一種精密的定位和引導!
司徒玄正本能地抵抗著丹田硬核每一次搏動帶來的貫穿痛楚,整個身體微不可查地向后繃緊了一線!就在這繃緊的瞬間,一股被《燭照經》壓榨出的、極其微弱卻冰冷滑膩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泥鰍,順著他微微蜷縮的背部,貼著地面雜亂的冰棱陰影和積灰,精準地滑至那藥童僵硬的烏紫腳踝下!
氣息本身并無實體沖擊力,微弱得如同毒草吐息。
但恰在此時——
轟!
殿中主爐內那團處于微妙平衡、包裹著剛凝雛形丹胎的冰藍寒煞丹氣,驟然毫無征兆地膨脹炸開一絲!狂暴的寒煞氣浪掀起爐蓋一角!爐底翻滾的黑綠色寒泉毒膠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揚起一股濃稠的毒膠氣柱!氣柱頂端,一道細不可察的墨綠色陰毒丹煞如同索命長針,順著爐氣炸開的縫隙激射而出!目標正是先前被寒月制住、此刻正好因手腕劇痛被松開而身體失控前傾的藥童面門!
“啊——!”
藥童只覺一股腥甜惡臭的劇毒寒意撲面而來!避無可避!眼睛因恐懼瞬間睜到極致!但預想中的鉆心凍斃感并未傳來!
噗嗤!
如同滾燙的燒紅鐵釬捅穿了浸滿冷水的厚棉被!
一道單薄得像殘破樹葉、凍得僵硬如同冰雕的身影,竟于千鈞一發之際踉蹌著摔撲到了他身前!
是那個蜷在殿角的啞炮雜役!
激射而來的那道墨綠丹煞毒針狠狠扎入了司徒玄的后背!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司徒玄的身體保持著那個跌倒前撲的姿態,后背被丹煞刺入的位置瞬間鼓起一個拳頭大的烏黑肉包,皮下如同困著一條瘋狂扭動的墨綠毒蛇!緊接著!
轟隆——!!!
墨晶冰髓主爐內那被引動的炸丹余波如同決堤的冰河,徹底沖垮了最后一點束縛!
天崩地裂的巨響在煉藥殿深處炸開!
爐蓋被蠻橫掀飛!濃煙和著粘稠冰寒的漿液混雜著各色丹毒煞氣如同噴發的火山狂涌四濺!數道凝結了寒煞劇毒的冰棱碎片如同死神的箭矢狂飆亂射!距離爆點最近的藥童和幾個老藥奴首當其沖,慘叫聲被瞬間淹沒!丹爐周圍的護鼎符陣光罩劇烈閃爍,發出刺耳的碎裂哀鳴!
“我的丹!!”寒月真傳弟子發出一聲扭曲到變形的尖叫!他根本不顧近在咫尺噴濺的致命毒煞和碎冰狂流!眼睛死死盯著爐內那團被徹底攪碎崩毀、如同污穢冰粥般翻滾的丹漿殘基!眼神里瞬間爬滿了驚愕!暴怒!和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恐!
那是給冰淵之下某位恐怖存在煉制的煞魄引路丹!丹基被毀!他如何交代?!
“誰?!是誰引動的寒泉煞毒?!”寒月雙目幾欲噴出火來!周身磅礴的冰丹煞氣如同沸騰的開水狂涌而出!整個煉藥偏殿氣溫驟降!地面瞬間爬滿霜痕!他猩紅的眼珠子幾乎要瞪裂眼眶,目光如淬毒的利劍猛地一掃混亂煙塵彌漫的大殿!
最終!死死鎖定煙塵碎冰邊緣那個剛剛從被撲倒的藥童身邊艱難撐起半截身子、后背正鼓起一個恐怖蠕動烏包、口鼻涌出污黑血水的殘廢雜役身上!
那股引動煞泉作亂的氣息……源頭就在他身上!像一塊被丟進冰湖的腐爛尸油!
“……你……這條腌臜瘟尸蟲!”寒月的牙縫里擠出淬毒的冰屑!連名字都懶得問!如同拎一袋臭不可聞的垃圾,一步踏至近前!枯瘦如同白骨的五指帶著寒煞罡風抓向司徒玄的頭發!
就在這時——
嗡!!!
一股遠比寒月身上氣息更恐怖、更凝練、仿佛能將神魂直接凍成冰晶粉末的威壓驟然降臨!整個煉藥偏殿瞬間如同陷入冰封地獄!所有聲音!所有氣流!所有飛濺的煙塵冰粒!被這股磅礴浩瀚的寒意瞬間凝固在空氣里!
連寒月那抓出的枯爪都凝固在半空!他臉上的暴怒瞬間化為驚懼惶恐,僵硬地抬頭看向殿門方向——
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懸浮在煉藥殿門檻半尺之上的虛空。
玄冰凝結的廣袖寬袍層層疊疊垂落,其上流淌著萬載冰川倒影般的符咒紋路。長發如凍結的墨色流瀑,面容俊美近乎神祇,卻又籠罩著萬載玄冰沉積的死寂。雙瞳如同兩個深不見底、倒映著極北冰洋絕境的漩渦,目光所及之處,連殿中彌漫的藥塵霧氣都被瞬間凍結成無數細小的冰棱,叮叮當當墜向地面。
來者根本未曾看寒月一眼,那雙倒映著冰淵末日的眼眸,直接穿透凝固的煙塵,落在了癱在冰冷霜凍地面、后背烏包猙獰蠕動、口鼻不斷涌出污黑冰血泡的司徒玄身上!
那目光,如同打量一塊萬年前就該被徹底碾碎揚灰的渣滓。冰冷。漠然。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只有玄霜真人才能擁有的威儀!
寒月臉色慘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艱難地屈膝欲拜:“弟子寒月……恭迎……”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寒意如同冰蟒纏上他的喉嚨,將他所有聲音和動作一并凍結在原地!
玄霜真人那雙冰川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卻讓寒月靈魂都為之凍結的冷嘲。真人緩緩抬起一只枯手。那手的皮膚如同千年凍玉,指骨修長,指甲閃爍著溫潤卻刺骨的冷光。
沒有指印!沒有咒語!
那根食指隔空朝著司徒玄——那個如同一灘被踩爛后凍結污物的存在——隨意地點了一點!
“丹灰罷了。”
冷透骨髓的三個字,像三枚無形的冰釘,狠狠楔入在場所有弟子的意識深處!
緊接著!
司徒玄趴伏的身體猛地一僵!后背那個劇烈蠕動的烏黑毒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癟塌!如同被無形之力徹底抽空了內里的毒液陰氣!隨之而來的是他整個身軀如同被巨大的冰棺瞬間覆蓋!一股難以想象的寒徹道意直接穿透皮肉筋骨,狠狠撞入他丹田內那粒沉滯的“硬核”之中!
《燭照經》在他意識最后殘留的感知里瘋狂咆哮!封面那道緊閉的墨痕之眼驟然裂開!墨色瞬間化為刺目的冰藍!一種冰冷到足以焚毀魂魄的劇痛瞬間吞噬一切!
嗡!
灰白色的丹灰硬核外層包裹的流質在玄霜真人的隔空點指下劇烈沸騰!那道來自天劫劫雷的慘白鋒銳雷紋瘋狂閃耀!核內熔煉的五彩劫焰與僵毒戾氣被這無上外力強行壓制攪拌!形成一股毀滅性的亂流在核內瘋狂沖撞!
噗!!!
司徒玄如同一條被冰叉釘穿的魚!猛地向上弓起僵直的脊背!一大口粘稠漆黑的、混雜著五彩冰屑和暗金碎塊的污穢殘渣狂噴而出!如同粘稠的瀝青劈頭蓋臉濺滿了冰冷的地面!散發著濃烈的、混合著焦糊、腥臭和雷煞硝煙氣息的怪異惡臭!
噴出這口廢渣后,他身體如同徹底被抽去了一切支撐,重重摔回霜凍的地面,一動不動。污穢血塊凝結在他口鼻周圍,氣息微弱得近乎斷絕,體溫在玄霜真人的威壓下更是降到冰點。丹田內那粒“硬核”也徹底沉寂下來,外層灰質凝固,內里暴亂的煞流被暫時強行“凍結”,只剩下沉重的死寂和深入魂魄的冰冷壓迫感。
玄霜真人冷漠的視線甚至未在那灘散發著刺鼻惡臭的污穢物上停留分毫。仿佛剛才彈走了一只爬在珍饈上的蠅蟲。他冰雕玉琢般完美的面孔沒有絲毫表情,目光緩緩移向寒月真傳:“火候太溫,徒耗寶材。再失一爐,冰淵眼窟填爐三日。”
“是……是!”寒月真傳額角冰汗沁出瞬間凍結成霜,全身都在那股無形的威嚴下篩糠般顫抖,聲音被死死壓在喉嚨里發出氣音。
玄霜真人冰云廣袖微拂,轉身無聲消失在虛空扭曲的冰紋里,只余下一殿幾乎凍裂心臟的寒寂。
“真……真人恕罪!”霜寒徹骨的威壓剛散,寒月身后一個同樣臉色煞白的老丹師才找回自己僵硬的聲音,他驚恐地瞟了一眼地上那灘污穢腥臭的冰渣和旁邊氣若游絲的司徒玄,聲音發顫,“丹……丹爐崩毀的煞穢殘渣……還……還有這腌臜……”
寒月真傳猛地轉頭,臉上驚懼未消又爬上猙獰!他狠狠一腳踹在面前跪著的一個管事后心:“廢物!還愣著?!把這灘穢物連著這死不了的瘟豬雜碎……一并給老子拖出去!”
他手指帶著毒刺般的恨意指向地上蜷縮的司徒玄:
“丹渣……喂給寒潭底下那些……等飯吃的……畜生!”
“是……是!寒月師兄!”管事連滾爬起,不顧地上冰寒滑膩,指揮著幾個同樣戰戰兢兢的雜役弟子,七手八腳地將那灘凝結著的五彩腥臭污物胡亂刮起來,倒進一個刻滿封印符文的墨玉桶里,又粗暴地拎起如同死狗般的司徒玄。
司徒玄的身體僵直地被拖拽著,破舊的雜役短褐在冰冷的地面上摩擦出沙沙的澀響。口鼻間那腥甜冰冷的渣滓氣息混合著寒月真傳那刺骨的怨毒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繩索,勒緊了即將窒息的心臟。
在被完全拖出殿門的瞬間,他染著污血的眼角極其艱難地掀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縫隙。模糊的視線穿過混亂人影的縫隙,最后掃了一眼那口還在冒著裊裊寒煞煙氣的崩毀墨晶丹爐口處……幾縷如同凝固怨念的灰白色冰煙緩緩升騰。
“……呵……”干癟的喉嚨深處再次擠出一絲如同破瓦片摩擦的微弱氣音。
“燉……燉得……夠……透……”
那氣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帶著一種凝結了冰渣和黑血的死寂荒誕。
“下回……用真……火……”
拖拽著他身體的雜役手臂猛地一僵,似乎被這低不可聞卻又清晰鉆入耳朵的聲音驚到了。旁邊那拎著墨玉桶、里面腥臭粘稠物散發著寒氣的弟子,更是驚恐地后退了半步,桶壁上那凝固的五彩污漬仿佛帶著某種冰冷的詛咒。
“裝什么死鬼!”管事又驚又怒的低吼打破沉寂,“快拖走!”
司徒玄徹底被拖入殿門外更幽深的藥渣寒冰甬道深處。地面上,只留下兩道拖曳的污濁冰痕,混雜著墨玉桶底部滲出的一點粘稠彩色殘漬,在玄冰地面上凝固,散著最后的、令人作嘔的死沉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