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晴在母親家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沒有奇怪的夢，沒有突然驚醒，只有深沉無夢的黑暗，像被包裹在溫暖的蠶繭里。醒來時，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床上，形成一道金色的線。
“醒了？“母親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糖水，“張叔說讓你醒了喝這個?！?
程雨晴接過碗，甜膩的香氣中帶著一絲藥味。她小口啜飲，感覺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到四肢百骸。胸前的玉佩微微發(fā)熱，像是在呼應(yīng)這股能量。
“媽，你知道張叔和爸...“程雨晴試探地問。
母親坐在床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單上的一處褶皺：“你外婆家祖上有人做過'走陰人'，能跟亡魂說話。你爸年輕時不信這些，直到...“她頓了頓，“直到你奶奶去世那晚，他夢見奶奶來告別，說的都是他不知道的事。“
程雨晴屏住呼吸。母親很少談起這些家族往事。
“后來你爸就常去找張叔請教?！澳赣H的目光飄向窗外，“你出生那天，他說你命里帶'陰緣'，這輩子注定要...“母親突然停住，搖搖頭，“都是迷信。喝完了嗎？我去給你熱餃子。“
程雨晴抓住母親的手：“注定要什么？“
母親嘆了口氣：“要幫那些沒走成的魂了卻心愿?！八p輕捏了捏程雨晴的手指，“你爸一直擔心這個，怕你被牽扯進去。沒想到最后還是...“
程雨晴想起小時候發(fā)燒，父親總會在她枕頭下放一把剪刀；中學時夜歸，家門口永遠點著一盞燈；大學宿舍里，父親特意給她求來的桃木符...原來都是保護。
“他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
“怕你害怕。“母親站起身，“也怕你像他年輕時一樣，非要較真，硬闖陰陽界?！八呦蜷T口，又回頭補充，“你爸說，有些事知道得越晚越好?！?
吃完餃子，程雨晴去了張叔的香燭店。推門時鈴鐺響起，張叔正在柜臺后研磨某種草藥，抬頭沖她點點頭：“氣色好多了?！?
“張叔，我想學正確的方法?！俺逃昵缰苯诱f道，“我想...正式跟爸爸道別?！?
張叔放下藥碾，仔細打量她：“真想清楚了？這條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
程雨晴摸了下玉佩：“這是我該做的，對嗎？“
張叔領(lǐng)她進入里屋。房間很小，正中擺著一張古舊的八仙桌，墻上掛著八卦鏡和幾張黃紙符咒?？諝庵袕浡聪愫桶莼旌系臍馕丁?
“通靈分三種?！皬埵妩c燃一盞油燈，“最低等是請魂上身，最傷元氣；中等是托夢，需要特定時機；上等是心通，不借助外物，心意相通?！八疽獬逃昵缱?，“你現(xiàn)在用的是最危險的那種?！?
程雨晴想起鏡中破碎的父親影像，胃部一陣絞痛。
“明晚子時，你爸的'七七'之日，陰陽界限最薄?！皬埵鍙某閷侠锶〕鲆粋€紅布包，“用這個方法，你能真正見到他，把該說的話說完?！?
紅布里包著一根紅繩、三枚銅錢和一張黃符。張叔教她如何擺放，念什么咒，注意事項一一交代清楚。
“記住，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雞叫前必須結(jié)束。“張叔嚴肅地強調(diào)，“留戀亡者，對生者死者都是折磨。“
離開前，程雨晴忍不住問：“張叔，為什么是我？“
老人深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憐憫：“因為你最像你外婆，心夠軟，也夠硬。“他送她到門口，“你爸選了你繼承血脈祝福，自有他的道理?！?
“七七“那天下著小雨。程雨晴和母親去了墳地，燒紙、上香、擺供品。母親一反常態(tài)地說了很多話，像是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話都倒出來。程雨晴安靜地站在一旁，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流下臉頰。
回到家，母親早早回房休息。程雨晴等到深夜，按照張叔教的方法布置法壇——客廳中央擺上八仙桌，三枚銅錢呈三角形放置，紅繩繞桌一周，黃符壓在油燈下。
十一點四十五分，程雨晴點燃油燈，開始低聲念咒。隨著咒語進行，油燈火焰漸漸由黃轉(zhuǎn)青，室內(nèi)溫度驟降，呼出的白氣清晰可見。
“爸，我來見你了?！俺逃昵巛p聲呼喚，將一滴血滴在中央銅錢上。
血珠接觸銅錢的瞬間，一陣風憑空而起，吹得油燈火焰劇烈搖晃。程雨晴感到有人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那觸感如此真實，讓她渾身一顫。
“小棉襖。“父親的聲音直接在腦海中響起，比鏡中清晰百倍，“你不該這么頻繁地召喚我?！?
程雨晴睜開眼，父親就站在桌前，穿著下葬時那套藏青色中山裝，面容安詳。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她現(xiàn)在能清晰看到他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銀光，胸口位置有一根若隱若現(xiàn)的紅線，一直延伸到她的心口。
“血脈聯(lián)系。“父親低頭看了看紅線，“你繼承了我的祝福，也繼承了我的債?！八痤^，眼神復雜，“我本該在'七七'之后就去投胎，但因為你的召喚，我被困在了中間地帶?！?
程雨晴如遭雷擊：“我...我不知道會這樣...“
“不怪你?！案赣H嘆息，“是我沒教過你這些?！八挠跋癫▌恿艘幌拢皶r間不多，聽我說完?！?
父親告訴她，家族女性一直有通靈天賦，奶奶年輕時就能“走陰“。他生前刻意疏遠程雨晴，一方面是農(nóng)村重男輕女觀念作祟，另一方面是怕她過早接觸這些而害怕。
“你哥性子浮躁，不適合這個。只有你，敏感又堅強，能擔起這個責任?！案赣H的身影開始閃爍，“我選在雨天離世，選在你本命年，都是為了激活你的天賦...“
程雨晴的眼淚滾落：“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太早知道對你不好?！案赣H的身影越來越淡，“現(xiàn)在你遇到張叔，我就放心了。他能教你控制能力，幫助那些像我一樣有未了心愿的魂...“
油燈火焰突然劇烈搖晃，父親的身影扭曲起來。程雨晴驚慌地想抓住他，卻只抓到一把冰涼的空氣。
“記住，明晚正式儀式，不要...“父親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不要被表象迷惑...看清真相...“
火焰“噗“地熄滅，客廳重歸黑暗。程雨晴呆坐在原地，手中緊握那枚帶血的銅錢。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銅錢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呈現(xiàn)出詭異的黑褐色。
正式儀式前的白天，程雨晴去了小時候常玩的小河邊。河水依舊清澈，岸邊的鵝卵石被歲月打磨得更加圓潤。她挑了一塊光滑的白石，在上面用紅筆畫了簡單的符咒——這是張叔教的，能暫時容納游魂。
“爸，如果你能聽見，“程雨晴對著石頭低語，“今晚之后，我會學著放下?！?
石頭微微發(fā)熱，像是在回應(yīng)。程雨晴把它放進口袋，突然注意到河對岸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那是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程雨晴倒吸一口冷氣——她能看見其他游魂了。小女孩似乎察覺到被看見，露出驚喜的表情，向前邁了一步，卻像被什么擋住似的無法過河。
“我...我晚點再來幫你?！俺逃昵绮淮_定對方能否聽見，但還是輕聲承諾。小女孩歪著頭，然后慢慢消失了。
回到家，程雨晴翻出塵封多年的日記本。里面記錄著對父親的種種不滿，字里行間滿是委屈和怨恨。她一頁頁撕下，在院子里點燃。紙張燃燒的煙霧形成奇怪的形狀，像是無數(shù)張扭曲的人臉。
“丫頭，準備好了嗎？“張叔傍晚時分到來，帶來一包法器和草藥。他檢查了程雨晴準備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
母親默默做了一桌飯菜，三人安靜地吃完。收拾碗筷時，母親突然抱住程雨晴：“別怕，你爸不會害你。“
深夜十一點，儀式開始。張叔在院子里畫了一個復雜的符陣，程雨晴坐在中央，周圍擺著七盞油燈。她穿著素白衣服，胸前玉佩和那塊白石用紅繩串在一起掛在脖子上。
“記住，不管看到什么，雞叫前必須結(jié)束?！皬埵鍑烂C地重復，“我會在旁邊護法，但主要靠你自己?！?
子時整，程雨晴開始念咒。隨著咒語進行，她感到一股奇異的力量從腳底升起，流過全身。七盞油燈同時亮起青白色的火焰，夜風中有隱約的哭聲和低語。
“爸，我來跟你道別了?！俺逃昵巛p聲說，將白石放在面前。
一陣強風襲來，吹得油燈火焰幾乎貼地。當風停止時，父親站在她面前，比任何一次都清晰真實。他不再是病容滿面的樣子，而是程雨晴記憶中最健康的模樣——挺拔如松，目光炯炯。
“小棉襖，你長大了?！案赣H微笑著，聲音不再是通過腦海，而是真實地響在空氣中。
程雨晴的眼淚奪眶而出：“爸，對不起，我誤會了你這么多年...“
父親搖搖頭：“該道歉的是我。我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不敢明目張膽地疼你。“他伸手想撫摸程雨晴的臉，卻穿過了她的身體，“你比你哥強多了，爸一直以你為傲。“
張叔在遠處咳嗽一聲，提醒時間有限。父親的表情變得嚴肅：“聽我說，你的能力不只是為了見我。這世上有很多像我一樣困住的魂，他們需要幫助才能安息。“
“我該怎么做？“
“用你的心去感受。“父親的身影開始變淡，“每個魂都有未了的心愿，幫他們完成，他們就能解脫?！八D了頓，“但記住，不要沉溺其中，你終究屬于生者的世界?！?
程雨晴感到胸前的玉佩和白石同時發(fā)熱。她突然看到了更多——父親胸口延伸出的紅線不只連接著她，還有一條更細的線通向屋內(nèi)，那是母親的方向。
“媽她...一直知道？“
父親點頭：“她比你以為的堅強得多?！八挠跋耖_始閃爍，“時間到了，我該走了。好好照顧自己，也照顧你媽?！?
“爸！“程雨晴急切地喊道，“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父親的身影已經(jīng)半透明：“生死有別，強求無益。記住我永遠愛你...“他的聲音漸漸消散在夜風中。
第一聲雞鳴響起，七盞油燈同時熄滅。程雨晴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面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胸前的白石已經(jīng)變成深灰色，摸上去冰涼刺骨。
張叔走過來扶起她：“做得很好。他走了，真正地走了。“
程雨晴望向東方泛白的天空，一顆流星劃過。她突然明白了父親的選擇——他不是不愛，只是用錯了方式；不是偏心，而是被傳統(tǒng)束縛。而她現(xiàn)在要做的，是原諒這種不完美，也原諒那個心懷怨恨多年的自己。
第二天清晨，程雨晴和母親帶著父親的骨灰來到河邊。按照父親的遺愿，他們要將骨灰撒入水中，讓他隨河流去看看從未見過的世界。
“你爸年輕時就想出去走走?！澳赣H捧著骨灰盒，聲音輕柔，“后來為了養(yǎng)家，一輩子沒離開過這個縣。“
程雨晴接過骨灰盒，輕輕打開。里面的骨灰呈灰白色，夾雜著一些未燒化的碎骨。她捧起一把，讓它們隨風飄散在水面上。
“爸，自由了。“她低聲說，又捧起一把。
母親突然唱起一首古老的民謠，聲音沙啞卻溫柔。那是父親年輕時最愛聽的曲子。程雨晴跟著哼唱，眼淚無聲滑落。
骨灰撒盡，程雨晴取出那塊白石，輕輕放入水中。石頭沉入河底的瞬間，一條鯉魚躍出水面，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是告別，又像是新生。
回家的路上，程雨晴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蘇醒了。她能看見街角陰影里徘徊的老人，樹梢上坐著的孩童，橋墩邊渾身濕透的年輕人...他們都用渴望的眼神望著她，但不再讓她恐懼。
“媽，我可能...要搬回來住一段時間?！俺逃昵缤蝗徽f。
母親了然地點頭：“你那間房我一直收拾著。“她頓了頓，“張叔說你會開始看到'那些'，別怕，習慣了就好?！?
程雨晴驚訝于母親的平靜接受，隨即又釋然——母親一直比看上去知道得更多。就像父親的愛，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她從前沒能看清。
下午，程雨晴去了趟縣城圖書館，查閱關(guān)于民間通靈術(shù)和地方志的書籍。在一本發(fā)黃的縣志里，她找到了關(guān)于“走陰人“的記載——大多是女性，能溝通陰陽，幫助亡魂了卻心愿。其中一頁夾著一張老照片，上面的女子眉眼間與奶奶極為相似。
“原來如此...“程雨晴輕撫照片，感到一種奇異的歸屬感。這不是詛咒，而是傳承；不是負擔，而是禮物。
傍晚時分，她再次來到河邊。紅衣小女孩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看到程雨晴時開心地揮手。程雨晴蹲下身，輕聲問道：“你需要什么幫助嗎？“
小女孩指指河水，又指指遠處的村莊，做了個寫字的動作。程雨晴恍然大悟：“你想給家人帶個信？“
小女孩用力點頭，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清晰。程雨晴從包里取出紙筆：“告訴我吧，我?guī)湍闼腿ァ！?
回到城市一周后，程雨晴遞交了辭職信。主管驚訝地看著她：“你確定嗎？馬上就要升職了?！?
程雨晴微笑著搖頭：“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收拾辦公桌時，同事小張湊過來：“你變了，整個人...發(fā)光似的?！八龎旱吐曇簦笆遣皇钦剳賽哿?？“
程雨晴笑而不答。某種意義上，她確實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愛——與過去的自己和解，與逝去的父親重逢，與血脈中的天賦相認。
出租屋的最后一天，程雨晴做了個奇怪的夢。父親站在一片麥田里，朝她揮手微笑。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屏障，沒有鏡子，只有溫暖的陽光和輕輕搖曳的麥浪。
“爸?！俺逃昵缭趬糁泻魡尽?
“去吧，“父親的聲音隨風傳來，“有人需要你?！?
程雨晴醒來時，窗外站著那個曾在公司走廊見過的西裝男子。與之前模糊的形象不同，現(xiàn)在她能清晰看到他胸前的工牌——某某證券公司，李XX。
“你能看見我？“男子驚訝地問，“求求你，我女兒明天生日，我想...“
程雨晴坐起身，拿起床頭的筆記本：“告訴我地址和想說的話，我會轉(zhuǎn)達?！?
男子激動地說著，程雨晴認真記錄。當?shù)谝豢|陽光照進房間時，男子的身影漸漸淡去，臨走前對她深深鞠了一躬。
程雨晴摸著胸前的玉佩，那里現(xiàn)在多了一道細細的金線——張叔說，每幫助一個游魂，線就會增加一條，這是功德，也是保護。
火車駛離站臺時，程雨晴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城市輪廓。一年前，她滿心怨憤地離開家鄉(xiāng)；現(xiàn)在，她帶著使命和力量回歸。本命年的重大變故，原來不是失去，而是找回——找回被誤解的愛，找回血脈中的力量，找回真正的自己。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fā)來的照片——院子里那棵老棗樹開花了，細小的白花點綴在綠葉間，清新淡雅。程雨晴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念的詩：“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她望向車窗外的藍天，那里飄著一朵形似笑臉的白云。程雨晴知道，父親終于真正安息了，而她的旅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