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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媽,我看見你的蜘蛛網(wǎng)了

門軸發(fā)出沉悶的轉(zhuǎn)動聲,在空曠的大殿里被無限放大。

那扇青銅門比她想象的要重,用盡一個六歲孩子的全部力氣,也只能推開一道窄窄的縫隙。光線被阻隔在外,門內(nèi)是永恒的昏暗。

她側(cè)身擠了進去。

一股寒意瞬間包裹了她,與殿外武魂城的溫暖截然不同。這里的空氣是凝滯的,冰冷的,帶著一種陳舊的、華麗的腐朽氣味。混合著名貴香料與淡淡的血腥。

這是屬于比比東的味道。上一世,她臨死前,最后嗅到的也是這個味道。

巨大的殿堂里,只有她一個人。腳步聲在光滑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回響,制造出另一個孤單的影子。穹頂隱沒在黑暗高處,只有鑲嵌在墻壁上的魂導(dǎo)燈,散發(fā)著幽紫色的微光,將一根根擎天巨柱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她的目的地在殿堂的最深處,那高高的臺階之上。

那里,安放著一個紫金色的王座。

王座上,坐著一個人。

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個被昏暗光線勾勒出的、近乎完美的輪廓。她身穿華麗的紫黑色長袍,長袍上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紋路,在微光下流動。她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撐著下頜。

她沒有動,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就那樣坐著,仿佛已經(jīng)坐了千年,化作了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可千仞雪能感覺到,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力場從王座上擴散開來,充斥著大殿的每一個角落。這力場帶著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厭惡與排斥。

它在告訴她:你不該來這里。

千仞雪停下腳步。

前世,她也是這樣,無數(shù)次站在這里,仰望著王座上的母親,渴望得到一句夸獎,一個擁抱。可得到的,永遠是冷漠與命令。她曾以為那是母親對她嚴厲的愛。

直到死后,她才從唐三口中,拼湊出那些她從未觸及的真相。

原來那不是嚴厲。

就是恨。

深入骨髓的恨意,恨她的姓氏,恨她的血脈,恨她這張與那個男人有三分相似的臉。

身體里屬于神祇的靈魂在劇烈翻涌,與這具幼小的軀殼產(chǎn)生著激烈的沖突,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頭痛。但她強行壓制住了。

她不能退縮。今天退一步,以后就要退一萬步,直到退回上一世的絕路。

她的小手攥緊了裙擺,布料被捏得變了形。

她抬起腿,向前邁出了一步。

鞋底與地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

王座上的人,依舊沒有動。但那股無形的壓力,卻陡然增強了數(shù)倍。空氣仿佛變成了沼澤,每呼吸一次,肺部都感到沉重。

千仞雪的身體微微搖晃。

她沒有再走,而是仰起頭,朝著那個模糊的影子,用盡力氣,發(fā)出了來到這個世界后,最渴望也最恐懼的呼喚。

“媽媽。”

聲音稚嫩,帶著孩子特有的軟糯,在這死寂的殿堂里,顯得格外突兀。

空氣,仿佛在那一瞬間被凍結(jié)了。

王座上的那個輪廓,終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動作。

她似乎是……抬起了頭。

一道比殿內(nèi)寒氣更冷冽千百倍的意志,瞬間鎖定了千仞雪。那不是單純的威壓,而是一種混合了殺意、憎惡與煩躁的復(fù)雜情緒。

“站住。”

聲音從高處傳來,沒有溫度,沒有起伏,像兩塊冰撞在一起。

千仞雪的腳步被釘在了原地。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股熟悉到令人絕望的刺痛。和前世一模一樣。無論她做什么,無論她多努力,等來的永遠是這兩個字。

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有液體在聚集。

不,不能哭。

哭泣是弱者的武器,而她的母親,最看不起的就是弱者。前世她哭得太多了,每一次哭,都只會讓她們母女的關(guān)系,被推得更遠。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將那股濕意逼了回去。

她抬起臉,臉上沒有委屈,也沒有害怕。她只是安靜地站著,看著王座的方向。

這不尋常的反應(yīng),似乎引起了王座上那人的些許興趣。

那股幾乎要將她碾碎的壓力,稍微減弱了一點。

千仞雪知道,機會來了。

她不能再用尋常孩童的方式去博取同情,那條路已經(jīng)被證明是死路。她必須用一把最鋒利的刀,刺進比比東最堅硬的鎧甲,哪怕會讓她鮮血淋漓。

“鬼爺爺說,您在這里。”

她開口,聲音依舊稚嫩,但比剛才平穩(wěn)了許多。

“他讓我不要進來打擾您,說您需要安靜。”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

“可是……我一定要進來。”

王座上的人沒有回應(yīng),只是沉默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不知死活的螻蟻,在表演著拙劣的戲碼。

千仞雪的小手,從裙擺上松開,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因為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媽媽的身上,纏著好多好多,紫黑色的蜘蛛網(wǎng)。”

“那些網(wǎng),從您的身體里長出來,把您纏得好緊好緊。”

“您好像……很痛苦。”

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教皇殿的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

“轟!”

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氣息,從王座之上轟然爆發(fā)。不再是之前那種無形的壓力,而是化作了實質(zhì)性的、瘋狂的殺意。黑紫色的氣流以王座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殿堂兩側(cè)的幽紫色魂導(dǎo)燈,瞬間熄滅了一半。

大殿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那股殺意如同一萬根冰冷的鋼針,瞬間穿透了千仞雪的身體。

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那不是偽裝,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是羅剎神力!哪怕只是一絲氣息的泄露,也足以讓任何一個封號斗羅心神崩潰。

她賭對了。

“紫黑色的蜘蛛網(wǎng)”,這是她根據(jù)前世比比東成神后的形態(tài),自己編造出的意象。它精準(zhǔn)地指向了比比東最大的秘密——羅剎神考。

一個連鬼魅和月關(guān)都只能模糊感知,而不敢言說的禁忌。

現(xiàn)在,這個禁忌,從一個六歲孩子的口中說了出來。

黑暗中,響起了輕微的、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

王座上的那個人,站了起來。

她一步一步,從高高的臺階上走了下來。她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千仞雪的心跳上。

隨著她的靠近,那股瘋狂的殺意反而漸漸收斂,凝聚成了一點,完全鎖死在千仞雪身上。

壓力比剛才大了百倍。

千仞雪的腿開始發(fā)軟,她幾乎要站立不住。她用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癱倒下去。

一個身影,終于從黑暗中走出,停在了她面前。

千仞雪緩緩抬起頭。

她終于看清了她。

那是一張美到極致,也冷到極致的臉。皮膚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紫色的長發(fā)如瀑布般垂落。她穿著繁復(fù)而威嚴的教皇長袍,頭戴九曲紫金冠,手中握著一根鑲嵌著巨大寶石的權(quán)杖。

她就是武魂殿的教皇,斗羅大陸最有權(quán)勢的女人,比比東。

也是她的母親。

比比東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沒有任何屬于母親的溫情,只有化不開的冰冷、審視,以及一絲隱藏在最深處的……驚疑。

“你,剛才說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致命的危險,“再說一遍。”

千仞雪的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

這是比比東的精神鎖定。

她在逼問她,也在考驗她。如果她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任何一絲恐懼或者退縮,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她會被當(dāng)做一個威脅,被毫不留情地抹除。

千仞雪放棄了用嘴說話。

她抬起自己微微顫抖的小手,指了指比比東的心臟位置。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她用口型,無聲地重復(fù)了一遍。

——你,很痛苦。

比比東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扼住千仞雪喉嚨的無形力量,瞬間消失了。

千仞雪大口地喘息著,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她的后背。剛才那一瞬間,她真的感覺到了死亡。

“你是誰?”

比比東蹲了下來。

這個動作,讓千仞雪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她蹲下來,與她平視。這是前世從未有過的待遇。

但她帶來的,不是溫暖,而是更可怕的壓迫感。

比比東的手,輕輕地撫上了千仞雪的臉頰。她的手指冰冷得像一塊萬年玄冰,沒有任何溫度。

“這么小的身體,這么弱的靈魂。”

“是誰,躲在里面,跟我說話?”

她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仿佛要直接探入千仞雪的靈魂深處。

來了,身份的拷問。

這是最危險的一關(guān)。如果被當(dāng)成奪舍的怪物,她會死得比前世更慘。

千仞雪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她不能承認自己是重生者,那超出了這個世界所有人的認知。她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讓比比東能夠理解,并且愿意去相信的解釋。

“沒有誰……”

她的聲音因為剛才的窒息而變得沙啞,帶著哭腔,但她沒有哭。

“我就是小雪……”

“那個夢……我不是只做了一次。我做了好多次,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做。”

她開始半真半假地敘述,將前世的記憶,巧妙地編織成一個孩子的噩夢。

“我夢見媽媽,您總是坐在這里,一個人。您不喜歡我,不喜歡爺爺,不喜歡這里所有的人。”

“我夢見您的身體里,住著一個很可怕的東西,它讓您變得越來越冷。”

“我夢見……武魂殿,最后被一把火燒掉了。所有人都死了。”

“我夢見您……”她停住了,抬起頭,直視著比比東的眼睛,“您最后……也死了。被一把金色的長槍,釘在了地上。”

她每說一句,比比東撫摸她臉頰的手,就收緊一分。

到最后,那冰冷的手指,已經(jīng)像是鐵鉗一樣,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但千仞雪沒有躲。

她任由那份疼痛傳來,因為她知道,疼痛的程度,正代表著比比東內(nèi)心的震動。

這些“夢境”,一部分是比比東正在經(jīng)歷的(孤獨與痛苦),一部分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毀滅武魂殿),還有一部分,是她完全無法預(yù)知的未來(死亡的結(jié)局)。

真假摻雜,最是攻心。

“所以,我害怕。”

千仞雪終于擠出了兩滴眼淚,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為了表演。

“我害怕那個夢變成真的。鬼爺爺不讓我進來,可我怕我今天不進來,明天……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她用那只沒被抓住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比比東的衣袖。

“媽媽,我說的都是真的……那個噩夢,是真的,對不對?”

大殿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比比東只是看著她,捏著她臉頰的手,力道時輕時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千仞雪能感覺到,她那神祇級的靈魂,正在瘋狂地掃描著自己這具幼小的身體,試圖找出任何一絲破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千仞雪感覺自己的精神力在飛速消耗,維持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遠比打一場神戰(zhàn)更累。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比比東的手,終于松開了。

她的臉上,恢復(fù)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站起身,重新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教皇。

“荒謬的夢境。”

她吐出四個字,像是在給這件事定性。

千仞雪的心,沉了下去。

失敗了嗎?

“你的武魂,明天就要覺醒了。”比比東轉(zhuǎn)過身,向王座走去,沒有再看她一眼。

“天生的六翼天使,先天滿魂力二十級。這是天使之神最完美的容器。”

“你的人生,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被規(guī)劃好了。繼承天使神位,帶領(lǐng)武魂殿走向輝煌。這就是你的宿命。”

她的聲音,又變回了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diào),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千仞雪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她輸了。

她用盡了上一世所有的智慧和勇氣,發(fā)動了這致命一擊,結(jié)果……還是和前世一樣。

在比比東的心中,宿命,大于一切。

不,不對。

千仞雪猛地抬起頭。

比比東的語氣,和前世有了一絲微妙的不同。

前世,她說的是:“這是你的榮耀。”

而今天,她說的是:“這就是你的宿命。”

榮耀,是褒獎。

宿命,是枷鎖。

她的心里,已經(jīng)被自己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就在這時,比比東走到了臺階前,她停下腳步,背對著千仞雪。

“今晚,你就睡在外殿。”

“我不喜歡,我的寢宮里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上了臺階,身影重新隱沒在王座的黑暗中。

千仞雪愣在原地。

外殿?

她讓自己……留下了?

不是趕出去,不是交給侍女,而是讓她留在這座只屬于教皇的、與世隔絕的宮殿里。

這……是前世從未有過的。

狂喜瞬間涌上心頭,但立刻被她壓了下去。

這不是獎賞,是監(jiān)視。

比比東不相信她,但她的話,成功地引起了比比東的警惕。她要將她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觀察她,研究她。

這同樣是一個機會。

一個將監(jiān)視,變成陪伴的機會。

千仞雪擦干了臉上的淚痕,對著那高高的王座,恭敬地行了一個貴族禮儀。

“是,媽媽。”

她轉(zhuǎn)身,走向外殿的一根巨大立柱下,那里有一張冰冷的長椅。

她脫下自己的小鞋子,整齊地擺在地上,然后爬上長椅,蜷縮起小小的身體。

她閉上眼睛,呼吸很快變得平穩(wěn)而悠長。

她知道,在王座的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穿透了無盡的空間,注視著這里。

她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她要扮演一個因為害怕,而極度渴望母親的庇護,最終在疲憊中沉睡的、讓人心生憐惜的孩子。

今晚,這場戲還沒有結(jié)束。

真正的表演,要在夢里,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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