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深秋的風,帶著塞納河的水汽和梧桐樹枯葉的焦糊味,卷過盧森堡公園的邊緣。菲茲·蒂姆站在他那間狹小房產中介所的玻璃門前,看著一片金黃的梧桐葉被風裹挾著,在灰色的人行道上翻滾、跳躍,最終無力地貼在一尊落滿灰鴿糞的石膏小天使雕像底座旁。中介所內暖意融融,空氣里飄著廉價咖啡粉和舊紙張混雜的沉悶氣味。他身后的墻壁上,幾幅色彩明亮得有些虛假的巴黎不同區域房產圖釘得整整齊齊,是他如今丈量世界的尺規。
那幅泛黃的歐洲地圖,連同上面用褪色紅筆圈點的城市——柏林、維也納、布達佩斯——早已被塞進了閣樓深處蒙塵的舊皮箱里。從19歲到24歲,整整五年,他像一枚被命運隨意擲出的骰子,在歐洲大陸的棋盤上滾動、停留。每落定一處,便會在當地開一家沒有名字的偵探事務所,在那些或光怪陸離或平庸瑣碎的謎團中穿行,用銳利剝開層層偽飾,短暫地留下屬于他的印記。直到在巴黎一家飄著新鮮羊角面包香氣、窗玻璃上凝著薄霧的街角咖啡館里,他在品嘗咖啡的同時看到了格蘭黛·艾薇兒。
那時候還沒想過這個專心看書的女孩竟然會成為日后的妻子,現在想起來蒂姆覺得自己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當時她正低頭看著一本書,陽光透過玻璃,在她亞麻色的發梢跳躍。那一刻,喧囂的世界驟然安靜。解開眼前這個女孩的心結成為了最大的謎題,唯有她眼底的澄澈是唯一的答案。
一年后婚姻如塞納河水般平穩流淌,再一年后,女兒菲茲·蒂蓮娜清亮的啼哭成了這安穩樂章中最鮮活的音符。于是,那些追逐陰影與真相的歲月被徹底封存。
此后的日子里他成了巴黎第六區一個沉默寡言、辦事可靠的房產經紀人,每日與鑰匙串的叮當聲、租約的油墨味以及形形色色的都市過客相伴。
這樣平靜的歲月持續了整整七年,七年的時間里縱使曾經是位只手遮天的名偵探,也逐漸將心思轉移到了對生活的期待中。
浮融紀 2024年 6月 20日晚上10.00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點整,金屬指針發出細微的咔噠聲。蒂姆放下手中一份標注著密密麻麻數字的房產估價單,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精確。他將散落的文件分門別類,邊緣對齊,棱角分明,最后才拿起那串沉甸甸的、磨得光亮的黃銅鑰匙,仔細鎖好玻璃門。隨后回到家中開始,簡單洗漱過后進入臥室。小心地躺在已經熟睡的妻子旁邊,并輕吻一下妻子的臉頰,最后才安然入睡。
浮融紀2024年 7月 1日上午12.30
推開位于圣米歇爾大道旁那棟老公寓樓沉重的橡木門,燉煮蔬菜的溫暖氣息混合著舊木地板的氣味撲面而來??蛷d里,妻子格蘭黛正坐在壁爐邊的扶手椅上,膝頭攤開一本色彩鮮艷的童話書。他們的女兒蒂蓮娜沒有像往常一樣依偎在母親身邊,而是蜷在壁爐前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小小的身體裹在一條過于寬大的羊毛毯里,像一只被秋雨打濕翅膀、瑟縮在巢中的雛鳥。七歲的孩子,臉頰卻透出一種令人揪心的、瓷器般的蒼白,連嘴唇都失去了往日的粉潤。
蒂姆脫下外套,在門廳的衣帽架上掛好,動作輕緩無聲。他走到女兒身邊,厚實的地毯吸去了所有足音。蒂蓮娜似乎察覺到他的靠近,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勉強睜開一條縫隙。看到父親模糊的身影,她蒼白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虛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隨即又陷入昏沉的倦意。蒂姆在她身旁的地毯上緩緩坐下,伸出寬大、骨節分明的手,那動作帶著一種觸碰薄冰般的小心。他將滑落到地毯邊緣的毯子輕輕拉起,仔細地向上裹緊,一直蓋到女兒單薄的下巴,只露出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他的手指在毯子的邊緣停頓了片刻,指腹隔著柔軟的羊毛,似乎能感受到毯子下女兒異常纖細的肩骨和微弱的呼吸起伏。他小心地壓緊毯子的每一處縫隙,不讓一絲寒意侵入。格蘭黛的目光從書頁上抬起,落在丈夫沉默的背影上,那眼神交織著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絲無聲的慰藉。
家庭醫生杜邦先生離開后留下的藥水味,在客廳里彌漫。杜邦醫生眉頭緊鎖,反復翻閱著手中那疊剛從醫院實驗室送來的報告,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最終摘下金絲邊眼鏡,用一塊絨布慢慢擦拭著鏡片,動作遲緩得讓空氣都凝滯了。
“菲茲先生,艾薇兒夫人,”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克制,“報告顯示,蒂蓮娜血液里存在一種…極為罕見的復合生物堿,其分子結構與造成她體內紅細胞異常崩解的破壞因子高度吻合?!彼D了頓,目光銳利地轉向蒂姆,“孩子最近,是否接觸過什么…不同尋常的東西?特別是…植物?”
客廳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格蘭黛的手指猛地攥緊了沙發扶手,指關節瞬間失去血色,眼神慌亂地在丈夫與醫生之間逡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蒂姆的身體仿佛瞬間被澆鑄在原地,成了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擱在膝蓋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緊握而凸起,皮膚繃得發白。他沉默著,如同在記憶布滿荊棘的幽谷中艱難跋涉。
記憶的碎片驟然刺破迷霧——那是幾周前一個天氣尚好的周末午后。蒂蓮娜從盧森堡公園的植物園溫室回來,小手緊緊攥著一顆鴿卵大小、形狀奇特的東西。它通體呈現一種粘膩的暗紅,表面布滿細密詭異的螺旋紋路,仿佛某種生物凝固的心臟?!鞍职?,看!溫室里掉下來的,像不像童話里巫婆的果子?”孩子當時的聲音充滿了天真的興奮。蒂姆當時只覺得那東西顏色和形態都透著一種非自然的邪異,嚴厲地命令她立刻扔掉,并監督她反復清洗了雙手。
“一顆…暗紅色的果實?”蒂姆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許久未曾開啟的舊門軸,“表面有螺旋紋…她說是在植物園溫室里撿到的?!?
杜邦醫生渾濁的眼睛驟然收縮,隨即被更深的憂慮覆蓋?!靶杉t果實”他幾乎是嘆息著吐出這個古怪的名字,“一種只在遠東傳說中存在的寄生植物果實…原生于葉黎康的原始叢林深處。據說這種果實擁有賦予人無盡災厄的能力。”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沉重如鉛塊,“之前有許多相似的案例,都跟蒂蓮娜的情況一樣,我也是在做了簡單的調查后才知道這東西的名字。不過要想找到解藥或線索…源頭恐怕只能指向那里?!?
“葉黎康”是一個發展落后且宗教信仰濃厚的亞洲國家,經濟甚至落后到沒有國際機場,同時也是全球犯罪率排名前十的國家之一。
蒂姆依舊沉默如山。他緩緩抬起另一只手,覆在妻子冰冷、顫抖的手背上,用自己的掌心穩穩地包裹住它,傳遞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越過杜邦醫生憂慮的臉,投向客廳窗外巴黎鉛灰色的天空。那目光深處,被七年房產經紀人生活磨平的棱角,此刻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往昔偵探生涯面對深淵時特有的、那種冷硬而鋒銳的決絕,穿透了歲月的塵埃,在他眼底重新凝聚、點燃。那些熟悉的租約條款、房屋結構圖和鑰匙的金屬觸感,在這一刻徹底崩解,被一種更為原始、更為緊迫的求生意志所取代。
為了女兒的未來,蒂姆下定決心一定要尋找到解藥。在經過充分的調查后,蒂姆就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
但卻突然想起某件事情般,于是轉而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浮融紀2024年 7月 17日上午 9.30
勒阿弗爾港的喧囂裹挾著濃烈的海腥味和柴油廢氣撲面而來。巨大的“翡翠號”郵輪宛如一座鋼鐵與燈火構筑的浮城,靜靜停泊在灰綠色的海面上。天空是壓抑的深灰,低垂的云層飽含著未落的雨意,咸濕冰冷的海風卷起甲板上的塵埃。
蒂姆的行李極其簡單,一只深棕色、邊角磨損嚴重的舊皮箱。里面除了必需的衣物,便是他連日奔波于各大圖書館和舊書店,所能搜羅到的關于葉黎康地理、罕見植物志及古老部落禁忌的所有資料,紙張邊緣已被他翻得毛糙卷曲。格蘭黛緊緊擁抱著他,臉頰深深埋進他肩窩,瘦削的肩膀因無聲的啜泣而劇烈聳動,淚水迅速洇濕了他深色外套的肩部。蒂姆一手有力地環抱著妻子,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另一只手提著皮箱。他的目光卻越過格蘭黛的發頂,投向幾步之外。
女兒蒂蓮娜被裹在一件厚實的深藍色羊毛大衣里,那大衣對她瘦小的身軀來說過于寬大,幾乎將她完全淹沒,只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她虛弱地倚靠在鄰居瑪格麗特太太身上,像一株在寒風中隨時可能凋零的細弱幼苗。蒂姆輕輕而堅定地松開緊擁妻子的手臂,走到女兒面前,緩緩蹲下,視線與女兒齊平。他平視著女兒那雙因病痛而顯得格外大、格外幽深的眼睛,那瞳孔里映著港口灰暗的天空和他自己沉默的倒影。他沒有說話,只是從大衣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簇新的、硬皮封面的小筆記本和一支削好的鉛筆。他拉過女兒一只冰涼的小手,將筆記本和鉛筆穩穩地放入她的掌心,然后用自己寬厚溫暖的大手,將女兒的小手連同筆記本一起緊緊包裹住,輕輕按了按。那是一個無聲的囑托,一個關于等待記錄的承諾。他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兒手骨的纖細和脆弱。做完這一切,他才仔細地為女兒整理好大衣的領口,將每一顆紐扣都扣緊,把每一寸可能灌入寒風的縫隙都嚴實掩好。
郵輪啟航的汽笛驟然拉響,那聲音粗糲、悠長,帶著不容抗拒的分離意味,瞬間撕裂了港口濕冷的空氣。蒂姆站起身,目光在妻子淚痕交錯的臉龐和女兒蒼白羸弱的面容之間最后凝注了一瞬。那一眼,深邃得如同要將她們的身影烙印進靈魂的最深處。然后,他提起腳邊的皮箱,轉身,邁開步伐,沒有絲毫猶豫地踏上了連接郵輪與陸地的、微微晃動的跳板。他的背影在港口彌漫的薄霧和鉛灰色的天幕背景下,顯得異常挺拔而孤絕,如同一柄投向未知風暴的、沉默的利刃。
“翡翠號”龐大的鋼鐵身軀沉穩地切開北大西洋深藍色的水域,船艏犁開兩道翻滾著白色泡沫的深溝。蒂姆長久地佇立在頭等艙走廊盡頭一處僻靜的觀景窗前,遠離了甲板上散步的寥寥乘客。舷窗外,是浩瀚無垠的海天,海風強勁地吹拂著,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咸腥。他指間夾著一支燃著的香煙,煙霧剛逸出就被猛烈的海風瞬間撕碎、卷走。他的目光越過起伏的浪濤,投向東方海平線那片混沌未開的灰暗,仿佛要穿透這茫茫水域,直接窺見葉黎康那被瘴氣與傳說籠罩的密林心臟。
浮融紀2024年 7月 24日下午 11.14
航程在單調重復的輪機轟鳴聲中流逝。最初的喧囂早已沉寂,甲板上人影日漸稀疏。餐廳里銀質餐具的碰撞聲、酒吧間飄出的慵懶爵士樂片段,都透著一種被漫長旅途浸泡出的麻木與倦怠。蒂姆的身影始終帶著一種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靜。他大部分時間都留在自己狹窄的艙室內,就著固定在艙壁上那盞光線昏黃的閱讀燈,反復研讀那些關于葉黎康的泛黃書頁和手繪地圖。偶爾他會出現在吸煙室最角落的陰影里,面前攤開一張標記著復雜符號和路徑的葉黎康地形草圖,指尖的煙頭在昏暗中明滅不定。煙霧繚繞間,他銳利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無聲地掃過艙內幾張東方面孔——一個獨自啜飲紅茶、指甲修剪得過分整齊的富態商人;一個總是翻閱法文報紙、眼神卻不時飄向艙門方向、舉止略顯緊繃的中年學者。他的觀察專注而隱蔽,像黑暗中耐心潛伏的夜梟。
浮融紀2024年 7月 24日晚上9.45
海上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色彩,不再是單調的灰,而是沉淀成一種渾濁的、令人不安的黃銅色穹頂??諝猱惓D郎?,粘稠得如同膠質,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艱難滯澀感。海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呈現出一種平滑如鏡、毫無波瀾的死寂,深藍色的海水仿佛凝固成一塊巨大、布滿詭異油污的墨玉。偶爾,在目力所及的遙遠之處,會毫無征兆地騰起一股灰白色的水汽煙柱,筆直刺向那黃銅色的天幕,旋即又無聲無息地消散,留下更深的壓抑。成片成片翻著慘白肚皮的死魚,無聲地漂浮在郵輪四周的海面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腥腐氣息。更遠處,暗紅色的藻類如同巨大而不祥的淤血,在深藍的海水中緩慢擴散。船員們的神情日益緊張,步履匆匆,彼此間的低語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凝重,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這片異樣的海天。一種粘稠的、無聲的恐懼,開始在船艙的每一個角落悄然滋生、蔓延,如同緩慢滲入骨髓的寒意。
浮融紀2024年 7月 24日晚上11.37
深夜,郵輪巨大的軀體在死寂般的海面上滑行,仿佛航行于墨玉之上。蒂姆躺在狹小的鋪位上,艙室內一片漆黑。艙壁外,那持續不斷的、作為背景音的輪機低鳴,不知何時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細微、卻仿佛直接作用于神經末梢的嗡鳴,如同無數根繃緊到極限的琴弦在深海之下無聲地共振??諝獾恼吵砀羞_到了頂峰,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冰冷沉重的鉛塊。一種超越聽覺感知的、來自海洋深處的巨大壓迫感,正無聲無息地積聚、膨脹。
他幾乎是憑著某種深植于骨髓的直覺,在意識完全清醒的剎那,身體已如壓縮到極致的彈簧般從鋪位上彈射而起,動作迅捷精準,沒有絲毫遲滯。他一把抓起枕邊那個硬皮筆記本——里面記錄著他所有關于猩紅果實的關鍵線索與推測,塞進貼身的內袋。同時,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向床頭柜上那把沉重的黃銅門鑰匙(一種舊日偵探留下的習慣性武器),緊緊攥住。他撲向狹小的圓形舷窗,猛地拉開厚重的遮光簾。
窗外,景象駭絕。
黃銅色的天幕低垂得仿佛要壓垮最高的桅桿,墨黑的海水不再平靜。一道無法用語言描述其高闊與恐怖的巨浪之墻,正從郵輪右舷的極暗深淵中,無聲無息地拔地而起,遮蔽了本就稀微的星光。那浪峰之高,令龐然的“翡翠號”在其腳下渺小如孩童遺落在澡盆里的玩具船。更令人靈魂凍結的是,在那翻騰咆哮、夾雜著暗紅藻類與幽深泡沫的浪墻核心,在電光石火的剎那,似乎凝固著某種龐大、扭曲、絕非自然造物的猙獰輪廓——它如同遠古深淵巨獸的投影,帶著葉黎康密林深處圖騰柱上那種令人血液凝固的詭譎與蠻荒氣息。
沒有預兆的咆哮,只有吞噬一切的、絕對的死寂。
鋼鐵巨獸在這超自然的偉力面前發出第一聲痛苦不堪的呻吟。船體被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向右舷掀起!整個船身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哀鳴,瞬間達到一個駭人的傾角。艙內所有未被固定的物體——桌椅、燈具、行李箱——瞬間化作狂暴的投擲物,在黑暗中瘋狂飛射、碰撞、粉碎。刺耳的金屬撕裂聲、玻璃的爆裂聲、遠處隱約傳來的凄厲絕望的呼喊……所有聲音都被那遮天蔽日的巨浪陰影瞬間吞噬。
蒂姆的身體在船體傾覆的狂暴力量中被狠狠拋起,重重砸向冰冷的金屬艙壁,但蒂姆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手中的黃銅鑰匙脫手飛出。就在這毀滅降臨的千鈞一發之際,時間仿佛被凍結、拉長。沒有驚恐的呼喊,沒有無謂的掙扎。在身體失控翻滾、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億萬根鋼針般即將刺入感官的前一瞬,他異常清醒的眼底,閃過的不是死亡的黑暗,而是女兒蒂蓮娜蒼白的小臉——在勒阿弗爾港的寒風中,他將那本嶄新的筆記本鄭重放入她冰涼掌心時,她指尖微弱的顫動。
這最后的意念,是黑暗深淵里唯一燃燒的微光。
他的身體在翻滾的渦流中展現出不可思議的韌性與協調。就在冰冷咸腥的海水如同無數把冰刀切割全身的同時,他強健的手臂在混亂的激流中猛地探出,五指如鐵箍般死死扣住了一根從崩裂艙壁中裸露出來的、粗壯的冷水管道。巨大的撕扯力幾乎要將他整條手臂從肩胛撕下。他緊咬牙關,全身肌肉賁張如鋼索,對抗著那毀滅性的吸力。在下一個更高的浪頭帶著萬鈞之力轟然砸落、將一切徹底卷入永寂的深淵之前,他借著管道那一點微弱的固定力,另一只手在翻騰的濁流中,異常冷靜地撕開了自己襯衫的前襟內袋,一把抓住那個硬皮筆記本,將其死死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如同按住了女兒最后一線生機的坐標。
冰冷、狂暴、無邊無際的黑暗海水,裹挾著萬噸鋼鐵的碎片、木屑和無聲的絕望,轟然吞沒了最后的光線、聲響,以及所有生的痕跡。蒂姆的意識也逐漸模糊,唯有那本緊貼胸膛的筆記本,在無邊的混沌中,留下一個堅硬而微小的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