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湖里放了什么?”顧夫人走上前問。
那姑娘嚇了一跳,借著身旁丫鬟的力站起身,拘謹地立在原地,正是桃花陪著的狗兒。
“回夫人,就是普通魚食。”她垂著眼,聲音細細的,“以前在家養過魚,摸索出些逗弄的法子。”——其實是在雜耍班學的糊口手藝,訓練鳥獸魚蟲,她最拿手。
“你就是阿澈救回來的姑娘吧?”顧夫人打量著她,見她瘦小,忍不住問,“你今年八、九歲?”
“回夫人,我十二了。”只是常年挨餓,看著顯小。
“十二了……”顧夫人眼神一黯,“澄兒也十二了?!彼芸焓諗壳榫w,輕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狗兒的思緒忽然飄遠——想起清風寨屠過的那個鏢局,想起縮在娘親懷里哭的小姑娘,那孩子好像叫……
“我叫寶珍,沈寶珍?!彼痤^,第一次在顧家夫人面前,說出了這個以后屬于自己的名字。
“寶珍,珍貴的寶貝,想必你的爹娘很愛你?!鳖櫡蛉送?,目光柔和了幾分,“可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野外?家人呢?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寶珍垂下眼,聲音發?。骸安徊m夫人,我爹娘是走鏢的,在我幼時途經清風寨,被山匪害了……我一個孤女不被祖母喜愛,前不久被趕了出來。”
“又是清風寨!”顧夫人的手猛地攥緊,隨即又松開,拉起寶珍的手,對身邊丫鬟道,“你們都退下?!?
周遭只剩兩人,顧夫人才輕聲道:“你很聰明,故意在此等我,想用你的身世勾起我的憐惜,對嗎?”
寶珍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驚詫。
“別急著否認?!鳖櫡蛉溯p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孩子,你無處可去,對嗎?”
寶珍抿緊唇,難堪地低下頭,輕輕點了點。
“我可以留下你,甚至收你做義女。”顧夫人的話讓寶珍猛地抬頭,滿眼不可置信。
“但我要告訴你,我留下你,是因為我女兒的關系。我愿意善待你,也希望有人能在另一個地方善待我的女兒,但卻不是讓你做她的替身,因為我的澄兒無人能替代,而你”
顧夫人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每個女孩子都是上天恩賜給父母的寶物,你也是獨一無二的,不該做誰的替身?!?
豆大的淚珠從寶珍眼里滾落,她慌忙要下跪,卻被顧夫人攔?。骸澳袃合ハ掠悬S金,女子膝下有萬金,別輕易下跪。”
“你很聰明,你的聰明不該被浪費,待你的腳傷再好些,我再請個先生進府教你功課。”
顧夫人本就虛弱,說了這許多話,很快便由春娘扶著回去休息了。
桃花攙著一瘸一拐的寶珍往回走,剛轉過回廊,就撞見了回府的顧老爺。
“老爺?!碧一π卸Y。
“顧老爺。”寶珍學著樣子彎腰,卻顯得有些笨拙。
顧老爺打量著她,面色嚴肅:“你就是阿澈帶回來的姑娘?”
“是。”寶珍低著頭,聲音細細的。
“腳傷還沒好?”
“快、快好了?!?
“既如此,便安心在府中養傷吧?!鳖櫪蠣敍]多問,讓桃花扶她去休息。
待兩人走遠,他才看向身后的顧上:“你說的‘頗有心機’,就是她?”
顧上躬身道:“老爺,她當日裝暈引少爺憐惜,絕非尋常丫頭。”
一旁的管家適時插話:“方才聽蘭花說,夫人與這沈姑娘相談甚歡,似有意收為義女?!?
顧老爺沉吟片刻:“剛剛我探了下她,回答問題畏手畏腳,就算有些心機,也只不過是些小聰明。夫人最近因為澄兒憂思過度,罷了,若是夫人的意思,便留她在府里吧?!?
顧上眉頭緊鎖,難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另一邊,桃花正絮絮叨叨:“老爺看著嚴肅,其實人很好的……”轉頭卻見寶珍面無表情,哪有半分被嚇到的樣子。
寶珍心里根本沒在意顧老爺——她早從桃花嘴里套出了顧老爺回府的時辰,在湖畔多待片刻,就是為了“偶遇”。
一是她不能總在府里像個透明人這么待著,她要在這些府里掌事的人面前露個臉。二是塑造一下形象,不錯,就是形象。
給不同的人不同的形象,顧老爺身為一州知府,他不會管暫住府上的人品性如何,只要唯唯諾諾不惹事就好。
至于顧夫人,一個心思單純,酷似女兒的形象自然立不住,但是一個有些小聰明,卻身世可憐,只能不得已裝乖討好的形象就能拿下她了。
至于那位顧少爺,她本來就是靠著“妹妹”這個角色才引得他帶她回來,一個黏人精妹妹嗎?她也會演好的。
素未謀面的顧小姐,真是抱歉了,因我算計清風寨之因,才讓你被牽連進來。俗語說,鳩占鵲巢,而我就是那丑惡的鳩。
想著想著,寶珍不禁露出了笑容。
“姑娘笑什么?”桃花不解。
“我在笑,顧府里……都是好人?!焙玫椒帕怂@么一只鳩進來,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桃花,聽說少爺被夫人關著,我想去看看他?!睂氄浜鋈坏?,“畢竟是他救了我。”
桃花爽快地應了:“我帶你去!”
兩人來到顧一澈的院子,外面只守著兩個小廝。寶珍沒費什么勁就到了房門口,見房門落了鎖,便輕輕敲了敲。
“誰?”里面傳來熟悉的少年音。
寶珍踮起腳,小聲喊:“哥哥?!?
里面立刻傳來了巨大的動靜,像椅子被踢倒的聲音,隨后傳來焦急的詢問:“是澄兒嗎?”
“不是的哥哥。我不是顧小姐,我是寶珍。”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寶珍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四年光陰彈指而過。
寶珍已在顧府住了四年,如今也是人人稱一聲“三小姐”的沈寶珍。顧夫人從未想過讓她頂替顧一澄的位置,府里上上下下也都清楚,二小姐顧一澄的位置無人能替,這份分寸,讓寶珍對顧夫人又多了幾分復雜的心思。
這四年,顧夫人為她請了豫州城里最好的夫子。寶珍始終記得當年顧夫人的話——她很聰明,不過都是些小聰明,她一直賭人心、賭人性,但總有失手的一天。
所以她拼命學習,從《女誡》到《史記》,從算學到棋藝,不敢有絲毫懈怠。讀書不僅能明理,更能讓人學會藏鋒,這是她在清風寨學不到的生存之道。
當年那個黑瘦干癟的小丫頭,如今已長成清麗少女。只是幼時的營養不良落了根,身形仍比同齡女子嬌小些。
此刻,寶珍正閉目坐在梳妝鏡前,任由身后的梅花為她梳發。
“小姐!小姐!”桃花一路小跑著進屋,人還沒到,清脆的聲音先傳了進來。
梅花輕聲斥道:“冒冒失失的,有話慢些說?!?
桃花自當年寶珍養傷時便跟在身邊,后來也順理成章留了下來;梅花則是顧夫人后來指派的,她們倆性子一靜一動,倒也相得益彰。
“知道了,梅花姐姐。”桃花像模像樣地福了福身,隨即偷偷吐了吐舌頭。梅花瞥見,卻也只無奈地笑了笑。
“好了,你們倆?!睂氄浔犻_眼,看向鏡中一臉雀躍的桃花,“什么事這么歡喜?”
桃花立刻興沖沖地回話:“小姐!我聽蘭花姐姐說,今早夫子面見夫人,特意夸您天資聰穎,說您已經可以順利結業了!恭喜小姐!”
梅花也放下手中的梳子,俯身行禮:“恭喜小姐順利結業。”
寶珍臉上漾開一抹真切的笑意:“真好?!闭f著,她從妝匣里挑了兩支精致的發釵,分別遞給兩人,“拿去戴吧?!?
“謝小姐賞!”梅花和桃花異口同聲道,眼底都添了幾分喜色。
桃花收好發釵,又想起一事:“對了小姐,蘭花姐姐還說,夫人請您去知意堂用早膳呢,說是有事情與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