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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風雪長安局(續二)

風雪長安局(續二)“叫我…周瀾。”風雪中,我最后看了一眼破觀那片濃重陰影,踉蹌扎進茫茫雪幕。西市…紅色帳篷的胡姬…銀鈴…昆侖山的雪水…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西市。天光未明,風雪未歇。

往日此刻早已人聲鼎沸、商旅云集的“金市”,此刻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死寂與肅殺之中。厚重的積雪覆蓋了石板路面,淹沒了車轍馬跡,只留下巡城金吾衛和武侯沉重靴底踩出的凌亂印痕,很快又被新雪覆蓋。坊墻高聳,如同冰冷的巨人沉默矗立,隔絕了內外。所有臨街的鋪面都緊閉門戶,門板縫隙里透不出半點燈火,唯恐引火燒身。只有懸掛在坊門和主要街口的氣死風燈,在狂風中劇烈搖擺,投下昏黃搖曳、鬼影幢幢的光暈,勉強撕開厚重的雪幕。

白辰像一條瀕死的魚,艱難地在雪地里跋涉。濕透的青布棉袍早已凍得梆硬,每一次摩擦都像鈍刀子刮著皮膚。冰冷刺骨的雪水灌進破損的靴筒,雙腳早已失去知覺,只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機械地交替前行。饑餓和寒冷掏空了他的身體,肺里如同塞滿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他躲在一處堆滿廢棄貨箱的陰暗角落里,背靠著冰冷的木箱,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戰,視線因虛弱和寒冷而陣陣發黑。

西市太大了。迷宮般的街巷,鱗次櫛比的商鋪棚戶,在平時是財富與欲望的象征,此刻卻成了吞噬一切的白色墳場。紅色帳篷?門口掛銀鈴的胡姬?在這死寂的、被嚴密監控的雪夜里,無異于大海撈針!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那胡姬的名字!周瀾只給了他一句如同讖語般的暗號。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繞收緊他的心臟。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被那個神秘莫測的周瀾玩弄于股掌之間。也許她根本就沒指望他能找到人?也許這只是一個讓他自投羅網的陷阱?天亮之后…滅口…周瀾冰冷的話語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耳邊回響。

不行!不能放棄!母親還在務本坊!白辰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劇痛和腥甜的味道讓他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一絲。他必須動起來!必須在天亮前找到那個該死的紅色帳篷!

他掙扎著離開藏身的角落,佝僂著身子,借著堆積如山的雪堆和貨箱的陰影,在空寂無人的街巷間穿行。風雪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最大的敵人。他豎起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除了風雪的嗚咽和金吾衛巡邏隊遠遠傳來的、沉悶而有節奏的梆子聲,就只有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心跳。

時間在刺骨的寒冷和極度的焦慮中緩慢流逝。東方天際,那鉛灰色的厚重云層邊緣,開始透出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魚肚白。天,快亮了!白辰的心沉到了谷底,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凍僵了。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時,一陣極其微弱、幾乎被風雪聲完全掩蓋的清脆聲響,如同天籟般鉆入了他的耳膜!

叮鈴…叮鈴鈴…

是金屬鈴鐺!在風中搖曳碰撞發出的聲音!

白辰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猛地屏住呼吸,像最警覺的貍貓,循著那微弱得幾不可聞的鈴聲方向,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繞過一排被積雪壓塌了頂棚的牲口棚,穿過一條堆滿廢棄陶罐、散發著酸腐氣味的窄巷…鈴聲越來越清晰了!

叮鈴…叮鈴鈴…

清脆,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穿透風雪,固執地響著。

白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貼著冰冷的坊墻,一點點探出頭,朝聲音來源的巷口望去。

就在這條僻靜小巷的深處,靠近坊墻根的地方,果然支著一頂小小的帳篷!那帳篷的布料是極濃烈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紅色,在一片混沌的雪白中,顯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詭異!帳篷的入口處,懸掛著一串由十幾個小巧銀鈴組成的風鈴,此刻正被寒風卷動,發出那救命的清脆聲響!

找到了!就是這里!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瞬間擊穿白辰冰冷的身體,讓他幾乎要虛脫倒地!他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那頂紅色帳篷。帳篷的門簾是厚厚的羊毛氈子,隔絕了內外的視線和聲音。

白辰站在門簾前,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刺激著喉嚨,他強忍著咳嗽的沖動。周瀾的話在腦中翻滾——“風起了,舊日的客人想嘗嘗昆侖山的雪水”。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低了聲音,對著厚重的門簾,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風起了,舊日的客人想嘗嘗昆侖山的雪水。”

聲音嘶啞干澀,在風雪的嗚咽中顯得微弱不堪。

門簾內,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那串銀鈴在風中徒勞地叮當作響。

白辰的心瞬間沉了下去。難道找錯了?或者…里面根本沒人?他猶豫著,顫抖著伸出手,想掀開那厚厚的門簾。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羊毛氈子的剎那——

“嘩啦!”

門簾猛地從里面被掀開一道縫隙!

一只涂著鮮紅蔻丹、戴著數個粗大金環的手,快如閃電般探了出來!帶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葡萄酒、香料和女人體味的奇異氣息!那手極其有力,一把攥住了白辰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腕!猛地將他拽了進去!

力道之大,拽得白辰一個趔趄,直接跌入了帳篷!

“砰!”門簾在他身后迅速落下,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和天光。

帳篷內光線昏暗,只點著一盞小小的羊脂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燈罩里跳躍,勉強照亮了有限的空間。空氣溫暖而窒悶,充斥著濃郁的葡萄酒香、不知名的異域香料氣息,還有一種…屬于成熟女人的、帶著侵略性的體香。

白辰驚魂未定地抬起頭。

一個身影慵懶地斜倚在一張鋪著斑斕織錦的矮榻上。那是個胡姬,約莫三十許人,五官深邃立體,如同刀刻斧鑿,帶著明顯的粟特人特征。皮膚是健康的蜜色,一頭濃密蜷曲的黑發如同海藻般披散下來,發間綴著細碎的金箔和小顆的綠松石。她的眼睛大而媚,眼窩深陷,眼尾微微上挑,涂抹著濃重的黛青色眼影,此刻正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毫不掩飾的玩味和探究,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狼狽不堪的白辰。她身上只裹著一件用金線繡著繁復藤蔓花紋的深紅色絲綢長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大片光滑緊致的蜜色肌膚和一道深邃的溝壑,赤著雙足,腳踝上各套著幾圈細細的金鏈。

正是周瀾描述的那個胡姬!白辰心頭一緊。

“嘖嘖嘖…”胡姬的紅唇微微開啟,發出一串慵懶又帶著奇異磁性的嘖嘖聲,目光如同帶著鉤子,從白辰凍得青紫的臉、濕透結冰的棉袍、磨破的靴子一路掃過,最終落在他那雙因恐懼和寒冷而布滿血絲的眼睛上。“昆侖山的雪水沒喝到,倒像是剛從冰窟窿里爬出來的落水狗。”她的官話帶著濃重的異域腔調,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裹了蜜糖又淬了毒針。

白辰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臉頰發燙,下意識地避開那極具侵略性的目光,嘴唇翕動,卻不知該說什么。

“周瀾那個死瞎子,”胡姬突然嗤笑一聲,身體微微前傾,胸前的波濤幾乎要沖破那層薄薄的絲綢,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自己躲在老鼠洞里,倒支使個快凍死的小雞崽子來傳話?呵,長安城的風雪,也是你這細皮嫩肉能扛得住的?”她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白辰捕捉到了那絲關切,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急切地開口:“她…周瀾姑娘讓我來找你…我…”

“閉嘴,小可憐。”胡姬不耐煩地打斷他,涂著蔻丹的手指隨意地擺了擺,腕上的金環叮當作響。“老娘沒興趣聽你訴苦。周瞎子讓你來,東西呢?”

“東…東西?”白辰一愣,茫然地看著她。

胡姬的眉頭瞬間蹙起,那慵懶嫵媚的神情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厲的審視,如同草原上的母豹盯住了獵物。“她沒給你東西?就讓你空著手帶句話過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慍怒。

白辰被她的氣勢懾住,慌忙搖頭:“沒…沒有!她只…只說了那句話!讓我帶給你!”

帳篷內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羊脂燈芯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胡姬那雙深邃的媚眼死死盯著白辰,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是否在撒謊。半晌,她眼中的慍怒漸漸被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取代,那情緒里混雜著失望、了然,甚至還有一絲…深深的疲憊和悲哀?

“呵…”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不再慵懶,反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凄涼和嘲弄,身體向后重新靠回軟榻,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好…好得很…周瀾…你果然還是這樣…永遠只相信自己…永遠把別人當棋子…”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目光飄向帳篷頂,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氈布,看到了遙遠而痛苦的過往。

白辰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弄得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

過了好一會兒,胡姬才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白辰那張凍得發青、寫滿驚惶的臉上。她的眼神變得有些復雜,不再是純粹的審視和玩味,多了幾分審視和…一絲極其微弱的憐憫?

“小可憐,”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慵懶的腔調,卻比之前多了幾分沙啞和沉重,“你叫什么?”

“白…白辰。”白辰低聲回答。

“白辰…”胡姬重復了一遍,紅唇微啟,舌尖輕輕卷過這個名字,仿佛在品嘗某種陌生的味道。“你被卷進了一灘深不見底、足以淹死一百頭駱駝的渾水里,知道嗎?”

白辰苦澀地點點頭。他當然知道。

“周瞎子讓你來找我,是想給你指條活路,或者說…是給‘我們’指條路。”胡姬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她沒給你東西,是因為那東西現在就是催命符,誰沾上誰死。她讓你來,是信我這里的門路,能給你找條縫鉆出去喘口氣。”

白辰的心懸了起來,緊張地看著她。

胡姬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軟榻光滑的織錦上畫著圈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著什么。最終,她似乎下定了決心,抬起那雙深邃的媚眼,直視白辰:

“聽著,小雞崽子。想活命,天亮之前,你必須離開西市!離開長安城!”

“離開長安?!”白辰失聲驚呼,滿臉難以置信。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羽林軍、金吾衛、玄甲衛重重封鎖之下,如何出得了這固若金湯的長安城?更何況,他還有寡母在務本坊!

“沒錯!滾得越遠越好!”胡姬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長安城現在就是一口燒紅的油鍋!你,還有周瀾偷走的那半塊牌子,就是丟進油鍋里的水!留下來,只有粉身碎骨、死無全尸的下場!你以為曲臨風是吃素的?你以為李林甫那條老狐貍會放過任何攪局的人?還有安祿山在長安的那些狼崽子們,聞到血腥味,隨時會撲上來把你撕碎!”她的話語如同冰雹,砸得白辰臉色慘白,渾身發冷。

“可是…我母親…”白辰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你母親在務本坊,只要你不被抓到,沒人會動她!一個寡居的老婦人,對他們毫無價值!但你若被抓,她就是最好的誘餌和人質!你想害死她嗎?”胡姬厲聲質問,眼神如刀。

白辰如同被當頭棒喝,瞬間啞口無言,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攫住了他。

胡姬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眼神略微緩和了一絲,輕輕嘆了口氣:“現在,只有你消失,周瀾手里的東西才能變成有用的牌,而不是引火燒身的火把。你走了,追查你的線索才會斷,真正的‘局’才會浮出水面。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周瞎子給你指的路,雖然她混蛋,但這次,她說得對。”

白辰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混合著臉上的雪水冰渣,滾燙而冰涼。他知道胡姬說得對,殘酷,但真實。留下來,他和母親都必死無疑。離開…尚有一線渺茫的生機。

“我…我怎么走?”他嘶啞地問,聲音里充滿了認命的絕望。

胡姬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似乎對白辰的迅速認清現實感到滿意。她坐直身體,從矮榻旁一個鑲嵌著螺鈿的華麗木匣里,取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青銅腰牌。只有半個巴掌大,邊緣磨損得厲害,正面刻著一個模糊的“驛”字,背面則是一些難以辨認的符號和劃痕。

“拿著這個。”胡姬將腰牌拋給白辰,“去延平門。天亮后開城門時,會有第一批運送城外灞橋驛補給炭薪的牛車入城。領頭的老車夫,姓張,左臉有一道疤。你把這個牌子給他看,就說‘胡三娘讓你搭個順風車出城砍柴’。他會把你藏在炭筐里,帶出城。記住,出城后立刻離開官道,往南,進終南山!山里多的是廢棄的道觀和獵戶小屋,找個地方躲起來!至少躲三個月!等風頭過去!”

白辰緊緊攥住那枚冰冷的青銅腰牌,仿佛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延平門…老張…炭車…終南山…這些信息如同烙印般刻進他混亂的腦海。

胡姬又拿出第二樣東西,是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遞給白辰。

“這里面是幾塊胡餅,一點肉干,還有…一點碎銀子。”她的聲音低沉下去,“省著點吃。山里冷,自己想辦法生火取暖。熬過去,才有命回來見你老娘。”

白辰接過那沉甸甸的、帶著胡姬體溫的小包裹,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萍水相逢,這胡姬竟肯如此幫他!他張了張嘴,想說些感激的話,喉嚨卻像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別廢話了!”胡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耐煩地揮揮手,重新恢復了那副慵懶疏離的模樣,眼神卻銳利如刀,“記住!出城后,永遠不要再提周瀾的名字!忘掉這里發生的一切!忘掉你見過我!否則,下次見面,我會親手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喂狗!滾吧!趁天還沒亮透!”

她猛地掀開厚重的門簾一角,刺骨的寒風和雪沫瞬間灌入!

白辰最后看了一眼昏暗燈光下那張濃艷而復雜的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將那枚青銅腰牌和油紙包裹死死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朝著胡姬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然后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了外面更加狂暴的風雪之中!

紅色帳篷的門簾迅速落下,隔絕了內外。那串銀鈴在風中發出幾聲急促的叮當,隨即又被風雪的咆哮吞沒。

帳篷內,胡姬臉上的慵懶和媚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快步走到帳篷最里面,挪開一個沉重的、裝著葡萄干的大陶罐。罐子下面,赫然壓著一小片邊緣焦黑、質地特殊的深色布片!那布料的顏色和質感…與周瀾那身靛藍道袍一模一樣!

胡姬拿起那片焦黑的布片,指尖微微顫抖。她走到那盞羊脂油燈前,將布片湊近跳躍的火苗。火光映照下,布片焦黑的邊緣內側,用某種極細的銀線,繡著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極其微小而繁復的圖案——那是一只振翅欲飛、線條凌厲的玄鳥!

看到這個圖案的瞬間,胡姬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猛地攥緊了那片焦黑的布片,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鮮紅的蔻丹深深嵌入掌心。她抬起頭,望向帳篷外風雪肆虐的方向,那雙深邃的媚眼里,此刻翻涌著刻骨的仇恨、巨大的悲傷,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玄鳥衛…”她無聲地吐出三個字,聲音嘶啞如同泣血,“周瀾…你果然…還是回來了…”

同一時刻,長安城另一端,緊鄰皇城的崇仁坊。

一座門楣低調、內里卻極為軒敞雅致的府邸后園暖閣內,卻是另一番光景。地龍燒得極暖,空氣里浮動著名貴沉水香的清冽氣息,隔絕了窗外的風雪嚴寒。紫檀木的案幾上,汝窯天青釉茶甌里,新煎的蒙頂石花茶湯碧綠清亮,熱氣氤氳。

京兆尹裴耀卿端坐在上首的紫檀圈椅上,年逾五旬,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身穿一件家常的深青色圓領襕袍,外罩玄色貂裘。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腕上一串油潤的紫檀佛珠,目光沉郁地掃過下首垂手肅立的幾位心腹僚佐。暖閣內氣氛凝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光德坊大火,胡商酒肆化為白地…太子遇刺案未破,又添新亂!”裴耀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壓力,每一個字都像敲在眾人心坎上。“金吾衛、羽林軍、玄甲衛…還有太子右衛率!幾方人馬攪在一起,把西城諸坊翻了個底朝天!百姓驚惶,商戶閉戶,流言蜚語如同這漫天風雪,已然失控!”

他端起茶甌,卻無心啜飲,復又重重放下,發出一聲脆響。“更棘手的是,鎮北將軍曲臨風,越過京兆府,直接提走了關鍵人證胡商阿羅憾,關押在玄甲衛私獄!此乃越權!視我京兆府如無物!”裴耀卿的語調陡然轉厲,眼中閃過一絲慍怒。身為京兆尹,掌京畿民政刑獄,如今在自己的地盤上,案件的關鍵人犯卻被軍方悍然提走,這無異于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下首一名身著深綠官袍、面容精干的司錄參軍立刻躬身,語氣帶著憤懣:“府君明鑒!曲將軍此舉,實在跋扈!光德坊火案,傷損民宅商鋪,理應由我京兆府勘驗審理!他玄甲衛只應協查逆賊,豈能越俎代庖,私押人證?下官今晨遣法曹去玄甲衛要人,竟被其麾下都尉以‘軍機重案,閑人免問’為由,硬生生擋了回來!簡直豈有此理!”

另一名掌管捕賊治安的戶曹參軍也憂心忡忡地補充:“府君,如今幾方爭功,線索混亂。羽林軍咬死昨夜追捕時,確有一男一女撞窗逃脫,形跡可疑,疑與太子遇刺案有關。金吾衛則在西市發現幾處可疑血跡,正加緊排查。而玄甲衛那邊…似乎對西市某些售賣特定葡萄酒的胡商格外關注,尤其是一處掛銀鈴的紅色帳篷…”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下官還聽聞…右相府似乎對此案也頗為‘關切’,馮用之將軍(左金吾衛中郎將)的人,今日也在西市附近頻繁出沒…”

“哼!”裴耀卿冷哼一聲,捻動佛珠的手指驟然停住,眼中精光閃爍。李林甫!這條老狐貍終于忍不住要下場攪渾水了!他深知,太子遇刺、胡商大火,這兩樁案子背后牽扯的,早已超出了簡單的刑名治安,而是直指東宮與藩鎮、東宮與權相之間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京兆府夾在其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曲臨風…李林甫…”裴耀卿緩緩念出這兩個名字,如同咀嚼著兩塊堅冰。一個手握重兵,深得帝心,行事剛猛酷烈;一個老謀深算,爪牙遍布朝野,手段陰柔狠辣。這兩人,無論哪個,都不是他一個京兆尹能輕易開罪的。但人犯被曲臨風提走,此例一開,京兆府的權威將蕩然無存!此風,絕不可長!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備轎!本府要親自去一趟鎮北將軍府!”聲音斬釘截鐵。

“府君?!”幾位參軍皆是一驚。此時去直面那位煞神?

“曲臨風再跋扈,終究是朝廷命官,總要講幾分規矩體統!”裴耀卿站起身,玄色貂裘襯得他身形挺拔,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壓。“他玄甲衛協查逆賊,本府無話可說!但光德坊大火,焚毀民宅商鋪數十間,此乃本府職責所在!胡商阿羅憾,作為酒肆主人,乃此案關鍵人證!于情于理于法,都應交由京兆府勘問!本府親自去要人,看他曲臨風,敢不敢真的撕破臉皮,視朝廷法度如無物!”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掃過幾位心腹:“爾等留在府中,密切關注各方動向,尤其是西市!那紅色帳篷…還有馮用之的人…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來報!”

“喏!”眾僚佐齊聲應命。

暖閣門打開,更猛烈的風雪卷入。裴耀卿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挺直脊背,大步踏入風雪之中。京兆尹的官轎早已備好,在風雪中如同一葉孤舟。此去將軍府,無異于闖龍潭虎穴,但他裴耀卿,身為長安城的父母官,有些底線,必須守住!

鎮北將軍府,白虎節堂。

氣氛同樣凝重如鐵。炭盆里的銀骨炭燒得正旺,卻驅不散堂內彌漫的肅殺寒意。

曲臨風端坐主位,玄色勁裝外罩墨狐裘,面容沉靜如水,手指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無意識地輕輕叩擊,發出規律而低沉的“篤…篤…”聲。他面前巨大的北疆沙盤上,代表范陽、平盧的黑色狼頭旗格外刺眼。

堂下,那名玄甲衛都尉垂首肅立,正在匯報:

“…西市暗樁回報,目標紅色帳篷,位于西市西南角僻巷,確系一粟特胡姬所有,售賣‘波斯邸’葡萄酒。寅時末刻,有一形跡可疑男子曾短暫進入帳篷,約半柱香后離去。該男子身形文弱,衣著狼狽,似受凍傷,與昨夜光德坊目擊所述‘書生’特征吻合!暗樁已秘密尾隨,確認其離開西市后,一路潛行,最終混入延平門附近等待入城的炭薪車隊中!”

曲臨風叩擊扶手的手指驟然停住!眼中寒芒爆射!

延平門!炭薪車隊!這是要…出城?!

“人呢?”曲臨風的聲音如同冰面裂開。

“尚在車隊中!卑職已命人嚴密監控延平門內外!只待將軍令下,隨時可擒拿!”都尉聲音鏗鏘,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終于咬住了狐貍尾巴!

曲臨風霍然起身!墨色狐裘帶起一陣勁風!他踱步到巨大的沙盤前,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沙盤上代表長安城延平門的位置。那個校書郎白辰…他終于動了!而且目標明確地指向城外!是慌不擇路?還是…有人給他指了這條逃生的路?那個紅色帳篷里的胡姬…周瀾的同伙?

“將軍!”一名親兵疾步闖入堂內,單膝跪地,“京兆尹裴耀卿裴府君,在府外求見!言有要事相商!”

裴耀卿?曲臨風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這個時候?來要人?還是…來試探?

幾乎就在同時!另一名負責監聽東宮動向的暗探也匆匆入內,聲音壓得極低:“將軍!東宮急報!太子殿下半個時辰前密召太子右衛率中郎將及崇文館直學士!據內線稱,他們在秘閣中…似乎找到了關于安西四鎮某份舊檔的…異常調閱記錄!時間…就在符信丟失前一日!太子震怒,已命右衛率即刻封鎖相關人等!”

安西四鎮舊檔!異常調閱記錄!曲臨風的瞳孔猛地收縮!這印證了他最深的猜測!符信丟失絕非偶然!目標直指那些可能牽涉安祿山根基的西域秘辛!而太子,顯然也嗅到了血腥味,開始反擊了!

裴耀卿在外求見…白辰正在延平門準備出逃…太子在東宮發現了關鍵線索…而西市那個紅色帳篷,如同一個黑暗中的燈塔,將所有線索都隱隱指向它背后的主人!

幾股力量如同湍急的暗流,在長安城這潭深水之下猛烈地碰撞、交匯!漩渦的中心,越來越清晰!

曲臨風猛地轉身,墨色狐裘在身后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深邃的眼眸中,冰封之下,是熾烈燃燒的戰意和洞悉一切的銳利!

“告訴裴府君,”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本將軍務在身,暫不便相見。胡商阿羅憾,乃太子遇刺案重大關聯人證,由玄甲衛看押,乃奉太子鈞旨!待案情稍明,自會移交給京兆府!請他稍安勿躁!”

“喏!”親兵領命而去。

“傳令延平門!”曲臨風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射向肅立的都尉,“目標混入炭薪車隊,意圖出城!給本將…盯死!城門一開,車隊入城混亂之際…秘密拿下白辰!要活的!不許驚動旁人!尤其是…金吾衛馮用之的人!”

他特意加重了“馮用之”三個字。李林甫的爪子,伸得太快了!

“喏!”都尉眼中精光爆射,轟然應諾,轉身大步流星沖出節堂!

曲臨風再次將目光投向沙盤。長安城的輪廓在燭火下微微晃動。裴耀卿的施壓,太子的反擊,李林甫的窺伺,安祿山的陰影…還有那個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火中、卻又無處不在的周瀾…以及即將落網的白辰!

網,正在收緊。

他緩緩抬起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猛地按在了沙盤上代表延平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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