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縣城墻厚重的影子,在暮春午后的暖陽里投下安穩的弧度。城門口車馬粼粼,販夫走卒的吆喝聲、騾馬的響鼻、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交織成一片充滿生氣的嘈雜。喧囂入耳,竟讓剛從林府那活死人墓般壓抑中掙脫出來的劉直和秦玉,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
“悅來居”客棧二樓臨街的客房,窗戶大敞著。秦玉坐在窗邊一張鋪了軟墊的竹椅上,身上裹著件半舊的杏色細棉夾襖,陽光穿過窗欞,在她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鍍了一層暖金。她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小段曬干的艾草,目光投向樓下熙攘的街道,眼神卻有些空茫。林府后院藤席裹尸的腐臭、表妹芳兒空洞的眼神、舅媽王氏最后的瘋狂尖叫……還有更深處,父親胸前透出的匕首寒光和那聲嘶啞的“戒尺”……種種畫面如同沉在水底的頑石,時不時被記憶的暗流翻涌上來,撞得心口生疼。
“玉丫頭,看什么呢?這么入神?”劉直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像一陣暖風拂過。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郁藥香的湯劑走進來,碗沿還細心地個墊了塊布巾防燙。
秦玉回過神,勉強扯了扯嘴角:“沒什么,看看街上的人……熱鬧些,心里也松快些。”
劉直將藥碗放在她手邊的小幾上,順勢蹲下身,仰頭看著她,那雙慣常帶著戲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和一絲小心翼翼的緊張。“藥趁熱喝,我盯著藥鋪伙計熬了一個時辰,火候準沒錯。”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我知道,那些糟心事兒……像水底的爛泥,一時半會兒清不干凈。可咱不能總泡在泥潭里,是不是?”
他伸手,極其自然地拂開秦玉鬢邊一縷被風吹亂的發絲,指尖帶著陽光的溫度。“你看這外頭,”他指向窗外,“有賣糖人兒的老漢,吹個孫猴子活靈活現;有挑著擔子賣絨花的貨郎,那絹花紅得像火;還有那茶樓門口,穿長衫的先生拍著醒木說書,唾沫星子橫飛……這才是活人的日子,熱騰騰,鬧哄哄,有滋有味的。”
秦玉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移動,落在街對面一個捏面人的攤子上。那手藝人手指翻飛,幾塊彩色的面團轉眼就變成了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雞,紅冠子,金爪子,栩栩如生。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娃牽著娘親的手,看得目不轉睛,小臉興奮得通紅。
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在秦玉唇邊稍縱即逝。她端起藥碗,濃重的苦澀氣息撲面而來。她蹙了蹙眉,卻沒有猶豫,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劉直看在眼里,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稍稍松弛了一分。肯喝藥,就是肯活。只要肯活,就有盼頭。
接下來的日子,劉直仿佛要把“玩世不恭”四個字重新刻在腦門上。他不再提“凈世道”,不提鄱陽湖,更不提那些血淋淋的過往,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讓秦玉重新“活”過來。
他拉著秦玉鉆進了長平最負盛名的“老張記”羊肉湯館。正是午后,館子里人聲鼎沸,粗瓷大碗碰撞的脆響、食客吸溜面條的呼嚕聲、跑堂伙計拖著長腔的吆喝(“三碗羊湯寬面——多加辣子——!”)混成一片熱浪。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羊湯膻香、白胡椒的辛嗆和辣椒油的熱烈。
“掌柜的,兩大碗羊湯!面要抻得寬寬的!切半斤羊臉肉,肥瘦相間的!再拍個黃瓜,多放蒜泥醋!”劉直熟門熟路地高喊,拉著秦玉在油膩膩的長條凳上坐下。
很快,兩只粗瓷海碗端了上來。奶白色的濃湯翻滾著,浮著翠綠的蔥花和點點油亮的辣子紅。寬厚勁道的面條沉在碗底,上面鋪著厚厚一層切成薄片、顫巍巍的羊臉肉,肥處晶瑩,瘦處醬紅。
“來,嘗嘗!”劉直把筷子塞到秦玉手里,自己先夾起一大塊連肥帶瘦的羊肉,裹挾著幾根面條,呼嚕一口吸進嘴里,燙得直吸氣,卻滿足地瞇起眼,“嘶——過癮!這長平的羊湯,講究的就是個濃、鮮、辣!喝一口,保管什么寒氣都給你逼出來!”
秦玉被他那夸張的吃相逗得微微莞爾,也學著他的樣子,小心地挑起幾根面條,吹了吹,送入口中。滾燙、鮮濃、帶著羊肉特有的醇厚和辣子的刺激感,瞬間在口腔里炸開,一路暖到胃里,額頭立刻沁出細密的汗珠。那濃烈的、屬于市井生活的煙火氣,霸道地驅散了她心頭的陰霾一角。
劉直不知從哪兒弄來兩頂半舊的帷帽,給秦玉戴上遮住面容,自己也戴了頂斗笠,拉著她混跡于長平最熱鬧的城隍廟會。
廟前廣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臨時搭起的戲臺上,鑼鼓家伙敲得震天響,一個畫著花臉的武生正翻著跟頭,引來一片叫好。賣泥哨、竹蜻蜓、撥浪鼓的小攤擠滿了路旁,孩童的歡笑追逐聲不絕于耳。空氣中混合著香燭的煙火氣、炸油果子的焦香、還有各種廉價脂粉和汗水的味道。
劉直在一個賣糖畫的攤子前停下,掏出一枚銅錢:“老丈,畫個……嗯,畫對鴛鴦!”
那白發老翁笑瞇瞇地應著,舀起一勺熬得金黃的糖稀,手腕靈活地抖動著,金絲般的糖線在冰冷的石板上流淌、凝固,眨眼間,兩只依偎在一起的、栩栩如生的糖鴛鴦便成了。劉直接過,獻寶似的遞給秦玉。
秦玉隔著輕紗,看著那對晶瑩剔透、憨態可掬的糖鴛鴦,再看看劉直眼中毫不掩飾的討好和期待,心頭最深處那層堅冰,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光滑微涼的糖畫,指尖傳來一絲甜意。她沒有說話,只是將糖畫小心地握在手中。
“走!那邊有雜耍!”劉直眼睛一亮,拉著她的手就往人堆里鉆。
只見一個赤著膊、精瘦黝黑的漢子,正將一把明晃晃的鋼刀舞得密不透風,刀光閃閃,寒氣逼人。另一個穿著紅襖、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身形靈巧得像只燕子,在刀光中穿梭、翻騰,引得圍觀人群陣陣驚呼喝彩。秦玉看得入了神,暫時忘卻了煩憂,帷帽下的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一日午后,劉直神秘兮兮地拉著秦玉,拐進一條掛滿各色幌子的僻靜小巷。巷子深處,一間不起眼的小鋪子門口掛著“巧手張”的木牌。
鋪子里光線有些暗,卻異常整潔。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骨架,地上堆著竹篾、彩紙、漿糊罐子。一個須發皆白、戴著厚厚水晶眼鏡的老者,正坐在矮凳上,就著天窗透下的光,用一把鋒利的小刻刀,專注地雕琢著一塊小小的檀木。他動作極其緩慢,每一刀落下都凝神屏息,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木屑如雪花般簌簌落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
“張老,我們來取燈。”劉直恭敬地開口。
老者抬起頭,透過厚厚的水晶鏡片看了他們一眼,沒說話,只是顫巍巍地起身,從身后一個蒙著布的架子上,取下兩盞已然完工的花燈。
一盞是蓮花燈。花瓣用極薄的粉紅絹紗層層疊疊粘就,花心處是一小截真正的蠟燭頭。燈光透過絹紗,散發出柔和朦朧的光暈,仿佛一朵真正的蓮花在夜色中悄然綻放。另一盞是鯉魚燈。竹篾扎的骨架流暢有力,通體糊著橙紅色的油紙,魚鱗用金粉細細描繪,魚眼鑲嵌著兩粒烏黑發亮的琉璃珠,魚尾飄逸靈動,整條魚仿佛隨時會搖頭擺尾,躍入水中。
“哇……”秦玉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眼中流露出久違的、純粹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盞蓮花燈,指尖感受著絹紗的細膩和燈骨的溫潤。
“喜歡吧?”劉直得意地揚起下巴,“這可是我磨了張老三天,又搭上二兩上好的松煙墨,他才肯把壓箱底的手藝拿出來!走,今晚護城河邊放燈去!”
暮色四合,長平的護城河邊卻亮如白晝。無數盞形態各異的花燈被點燃,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隨波蕩漾,如同散落了漫天星辰。孩童提著兔子燈、蛤蟆燈在河堤上追逐笑鬧,年輕的男女并肩而立,將寄托著心愿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雙手合十,低聲祈禱。
劉直和秦玉尋了處人少些的河堤。劉直掏出火折子,點燃了秦玉手中的蓮花燈。溫暖的燭光瞬間點亮了薄紗花瓣,映得秦玉的臉頰也染上了一層動人的紅暈。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蓮花燈放入水中。那柔美的燈影在水波中輕輕搖曳,緩緩漂向河心,融入那片由無數心愿組成的璀璨星河。
“真美……”秦玉望著遠去的燈火,喃喃道。晚風帶著水汽和青草的氣息拂過她的面頰,吹動了帷帽的輕紗。
“是啊,真美。”劉直站在她身側,目光卻沒有看燈,而是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被燈火柔光勾勒出的側臉上。他解下腰間那柄曾染血的精鋼短匕,匕首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他變戲法似的又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一個用深色牛皮縫制、針腳細密、還鑲嵌著一小塊溫潤青玉的嶄新刀鞘。
“喏,給它也換個新家。”劉直將刀鞘遞給秦玉,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老伙計跟了我這么久,也該體面點了。這青玉……據說能辟邪安神。”
秦玉接過那沉甸甸的刀鞘,指尖摩挲著光滑的牛皮和那塊觸手生溫的青玉。她自然認得,這正是前幾日逛市集時,她曾在一個老皮匠攤前多看了幾眼的東西。當時她只是覺得那皮料厚實,青玉的成色也好,卻沒想到……
她抬起頭,對上劉直那雙在燈火映照下格外明亮的眸子。那里面沒有戲謔,沒有玩世不恭,只有一片澄澈的、毫無保留的心意。暖流如同春水,瞬間漫過心田,沖垮了最后殘留的冰堤。連日來被刻意壓抑的悲傷、恐懼、迷茫,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眼底氤氳的水汽。
“傻子……”她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低下頭,掩飾著瞬間涌上的淚意,指尖卻緊緊攥住了那只刀鞘,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花這個冤枉錢……”
劉直嘿嘿一笑,也不辯解,只是將短匕插入新鞘中,嚴絲合縫。他重新將匕首掛回腰間,那溫潤的青玉在月色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澤,仿佛真的驅散了幾分縈繞不去的血腥與陰霾。
“不冤枉。”他看著秦玉微微泛紅的眼圈,聲音輕得像拂過水面的風,“千金難買玉丫頭一笑,萬金難換心頭安。值!”
河風習習,吹散了話語。兩人并肩站在河堤上,望著滿河搖曳的燈火,誰也沒有再說話。遠處戲臺上的絲竹聲隱隱傳來,孩童的笑鬧聲,情侶的低語聲,匯成一片溫暖而嘈雜的背景音。在這片屬于塵世的、喧鬧而鮮活的燈火長河畔,那些糾纏不休的血色謎團和如影隨形的死亡威脅,仿佛被暫時推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秦玉悄悄側過臉,看著劉直被燈火勾勒出的、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他眉宇間那份因連日奔波追查而染上的沉郁和戾氣,似乎也在這一刻被河風吹淡了許多。她心中那沉甸甸的悲傷依舊在,對父親的死無法釋懷,對“凈世道”的恐懼如芒在背。但此刻,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在她心底滋生——不愿辜負。不愿辜負這眼前觸手可及的溫暖,不愿辜負身邊這人豁出性命也要護她周全、想盡辦法只為換她展顏的一片赤誠心意。
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和燈火氣息的清涼空氣,胸腔里那股淤積已久的濁氣似乎也隨之吐了出去。她挺直了微微佝僂的脊背,感覺身體里久違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回來。
半月休憩,如同給緊繃的弓弦松了綁,也仿佛在冰冷的灰燼里,重新吹燃了一絲微弱的火種。長平縣的燈火闌珊處,亡命天涯的兩人,終于尋得片刻喘息,也找回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半月之期轉瞬即過。
清晨,“悅來居”客棧的房間里,行囊已然收拾妥當。劉直將那枚溫潤的青玉匕首鞘在腰間掛好,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秦玉的包裹——幾件換洗衣物、應急的銀兩、常用的草藥包、還有那本至關重要的、抄錄了“凈世道”線索的薄冊。
“都齊了?”劉直看向秦玉。
秦玉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靛青色細布衣裙,長發利落地綰在腦后,用一根素銀簪固定。她臉上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些許清瘦,但眼神已不復之前的空洞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而堅韌的光彩,如同淬火后的精鐵。她點了點頭,拿起桌上那盞小巧精致的蓮花燈,手指輕輕撫過柔滑的絹紗花瓣,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舍,最終還是將它輕輕放在了房間的窗臺上。
“留在這里吧,”她輕聲道,“愿它能替我們……照亮這長平一夜的安寧。”
劉直沒有多言,只是將一個小巧的油紙包塞進她手里:“剛出鍋的芝麻胡餅,路上墊墊肚子。”
推開房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長平縣城在薄霧中蘇醒,街巷間已有了早起的行人。賣熱粥的挑子冒著白氣,擔著新鮮菜蔬的農夫腳步匆匆,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日常氣息。
兩人牽著馬,默默走出客棧。走到城門口,劉直勒住韁繩,卻沒有像來時那樣直接向南,而是調轉馬頭,指向了與鄱陽湖截然相反的西北方向。
秦玉微微一怔:“這是……”
劉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帶著冷意的弧度,目光掃過城門內外看似尋常的人流,聲音壓得極低:“那群陰魂不散的家伙,此刻怕是正撒開了網,在南邊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呢。咱們偏不!給他來個‘反其道而行之’!”
他揚起馬鞭,指向西北方官道盡頭那連綿起伏、在晨光中顯出黛青色的山巒輪廓:“往北!過太行,入三晉!‘凈世道’的根子,若真扎在鄱陽湖的舊泥里,那它的枝蔓,未必不能伸到別處!咱們去探探,這潭死水……到底攪渾了多少地方!”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載著兩人,逆著“凈世道”可能布下的天羅地網,朝著未知的北方,疾馳而去。長平縣的燈火與喧囂被迅速拋在身后,前方,是更加遼闊也必然更加兇險的天地。但這一次,并肩而行的兩人眼中,除了警惕,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休整重振后的銳氣與彼此扶持的暖意。癸水之劫未盡,圣火之秘未解,征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