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死的房門,窗外如影隨形的監視,將東廂房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囚籠。桌上的飯菜早已冰冷,燭火在燈罩里搖曳,將兩人緊繃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晃動出巨大的、不安的輪廓。秦玉坐在床邊,雙手緊緊交握,指尖冰涼。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的心房。父親扭曲的臉、蘆花渡的幽藍毒針、林芳空洞的眼神、王氏陰森的面容、后院槐樹下那滴著腥水的“長條匣子”……種種恐怖的畫面在腦海中交織翻騰。她感到一陣陣眩暈,幾乎喘不過氣。
“別怕。”劉直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像一塊投入驚濤的礁石。他站在房間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視著屋頂的梁柱、墻壁的接縫、地面的青磚,尋找著任何可能的脫身縫隙?!八麄冩i門,派人盯著,恰恰說明他們心虛!說明后院那東西見不得光!也說明……他們不敢立刻對我們下殺手!我們還有時間!”
他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秦玉瀕臨崩潰的神經稍稍穩住。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也投向房間各處。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不能死在這里,更不能不明不白地死!父親之謎,“凈世道”的威脅,還有她自己身上那詭異的圖騰……她必須活著走出去!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外面除了呼嘯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護院沉悶的腳步聲,再無其他動靜??词厮坪鹾苡心托?,如同等待獵物耗盡力氣的獵人。劉直的目光最終鎖定在房間內側靠近后墻的一扇小窗上。這扇窗很小,開得很高,原本用于通風透氣,窗欞是結實的硬木,外面釘著細密的鐵絲網。它正對著后院的圍墻方向,中間隔著一段狹窄的、堆滿雜物的夾道。
“這里!”劉直壓低聲音,眼中閃過一絲決斷。他搬過桌子,又疊上一把沉重的椅子,動作極其輕巧,沒有發出大的聲響。他示意秦玉扶穩椅子,自己則敏捷地攀了上去,湊近那扇小窗。
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只能隱約看到后院高聳的圍墻輪廓。鐵絲網很結實,徒手無法撼動。劉直從腰間摸出那柄精鋼短匕,用匕首尖端最堅韌的背部,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去撬動固定鐵絲網的鉚釘。這是一個極其耗費時間和耐心的精細活,需要將力量控制到極致,不能發出絲毫金屬碰撞的脆響。
汗水順著劉直的額角滑落,滴在窗臺上。秦玉在下面屏住呼吸,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終于!“咔…噠…”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斷裂的輕響傳來!一枚頑固的鉚釘,終于被劉直撬松了!緊接著是第二枚,第三枚……當最后一枚鉚釘被撬開,那片堅固的鐵絲網終于松動,被劉直小心翼翼地卸了下來!
一股帶著后院泥土和草木腐敗氣息的冷風猛地灌入!希望的曙光,透過這狹窄的窗口,照了進來!“成了!”劉直無聲地吐出一口氣,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迅速滑下椅子,對秦玉道:“我先出去探路,你等我信號!”他身形本就矯健,此刻更是如同靈貓,雙手扒住窗沿,腰腹用力,整個人便無聲無息地翻了出去,輕巧地落在狹窄黑暗的夾道里。
夾道里堆滿了破舊的籮筐、廢棄的木料,散發著濃重的霉味。劉直緊貼著墻壁,如同融入了陰影。他側耳傾聽片刻,確認夾道兩端無人看守,才對著窗口學了兩聲短促的夜梟鳴叫。
很快,秦玉的身影也出現在窗口。在劉直的接應下,她咬著牙,克服著內心的恐懼,也艱難地翻了出來,落在劉直身邊,身體因為緊張和用力而微微顫抖?!白?!”劉直一把拉住她的手,冰涼的手指傳遞著堅定的力量。兩人貓著腰,借著雜物的掩護,在狹窄黑暗的夾道里快速穿行。目標明確——后院那棵高大的老槐樹!
后院比前院更加死寂。沒有燈火,只有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院落的輪廓。那棵據說挖出“匣子”的老槐樹,像一只巨大的、扭曲的鬼爪,矗立在院子的西北角,投下大片濃重的、令人心悸的陰影。
劉直和秦玉如同兩道輕煙,無聲無息地潛行到槐樹附近。空氣里那股若有若無的、焚燒藥草的苦澀氣味在這里變得濃郁了一些,還混雜著一股……新翻泥土的土腥氣和一絲極淡、卻異常頑固的……腐臭味!正是那小廝描述的味道!
借著月光,他們清晰地看到槐樹根部附近的地面,雖然被重新平整過,還移了幾盆半枯的菊花遮掩,但那翻動過的痕跡依然明顯!尤其是其中一塊區域,泥土的顏色明顯更深、更濕潤,仿佛下面還在緩慢地滲出什么!
秦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沒吐出來。劉直眼神冰冷,蹲下身,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備用的短刀,開始小心翼翼地挖掘那片顏色異常的新土。泥土松軟,很快就被挖開一個淺坑。突然,刀尖觸到了一個硬物!劉直動作一滯,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撥開周圍的泥土。一個深色的、似乎是藤條編織的長條形物體的一角,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下!那東西顯然在土里埋了幾天,藤條已經有些發黑腐朽,縫隙里滲出黑綠色的粘稠液體,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瞬間濃烈了數倍!
“是它!”秦玉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劉直強忍著惡心,用刀尖挑開藤條的一角。一股更加濃郁的惡臭撲面而來!借著月光,他看到了藤條縫隙里露出的東西——一小片粘連著黑色腐爛皮肉的、灰白色的骨頭!
“??!”秦玉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猛地轉過身干嘔起來。
劉直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全身的血液!不是匣子!這根本不是什么匣子!這是一個……裹尸的藤席!里面裹著的,就是那具被匆匆掩埋的尸體!
就在這時!
“誰在那里?!”一聲尖銳、凄厲、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女人嘶吼,猛地劃破了后院的死寂!
后院主屋的門被猛地撞開!舅媽王氏如同一個披頭散發的厲鬼,沖了出來!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中衣,臉色在月光下慘白如紙,眼窩深陷,那雙眼睛里燃燒著瘋狂、恐懼和一種歇斯底里的怨毒!她手中,竟然緊緊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
“滾!滾開!不許碰我的芳兒!不許碰!”她尖叫著,揮舞著剪刀,狀若瘋癲,直直地朝著槐樹下、正挖開埋尸坑的劉直和秦玉撲了過來!她的目標,赫然是秦玉!
幾乎同時,后院各處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孫管家帶著幾個手持棍棒的家丁,如同從地底冒出來一般,迅速圍攏過來!刺眼的燈籠光芒瞬間將后院照得如同白晝!“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孫管家嘶啞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兇狠!前有瘋狂撲來的王氏,后有兇神惡煞的家?。⒅焙颓赜袼查g陷入了絕境!“玉兒躲開!”劉直厲喝一聲,一把將因驚嚇而僵在原地的秦玉猛地推開!同時,他身形不退反進,迎著狀若瘋魔的王氏沖了上去!
王氏手中的剪刀帶著破空聲,直刺劉直面門!她眼中只有瘋狂的殺意!劉直眼神一凝,在間不容發之際側身閃過,右手如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王氏持剪的手腕!力量爆發!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王氏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剪刀脫手飛出!劉直毫不留情,順勢一記手刀,重重劈在王氏后頸!王氏的尖叫戛然而止,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地,昏死過去。
這一下兔起鶻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孫管家等人反應過來,劉直已經解決了王氏這個最大的威脅!“上!打死勿論!”孫管家看到夫人倒地,眼中兇光大盛,厲聲咆哮!幾個家丁揮舞著棍棒,惡狠狠地撲了上來!
劉直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拔出腰間的精鋼短匕,不退反進,如同虎入羊群!匕首在他手中化作一道致命的寒芒,每一次揮出都精準地格開砸來的棍棒,每一次突刺都逼得家丁狼狽后退!他身法靈動,在狹窄的空間內騰挪閃避,充分利用槐樹和雜物作為掩體。一時間,棍棒呼嘯,匕首破空,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劉直雖然勇猛,但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也被一根棍棒掃中肩頭,悶哼一聲,動作稍滯。“劉直哥!”秦玉看得心驚膽戰,情急之下,她猛地抓起地上挖出的幾塊濕冷的泥土,奮力朝圍攻劉直的家丁臉上砸去!
“噗!噗!”
泥土糊臉,雖然傷害不大,卻讓幾個家丁視線受阻,動作一亂!好機會!劉直眼中厲芒一閃,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檔!匕首如毒蛇吐信,瞬間劃開一個家丁的手臂,帶起一溜血花!同時一記兇狠的側踹,狠狠踹中另一個家丁的小腹!那人慘叫著倒飛出去,撞翻了后面一人!
包圍圈瞬間出現缺口!“走!”劉直一把拉住秦玉的手腕,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缺口沖去!他手中的匕首如同死神的鐮刀,逼退試圖阻攔的人!兩人跌跌撞撞,沖破家丁的阻攔,朝著后院通向外面的小角門亡命狂奔!“攔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孫管家氣急敗壞的嘶吼在身后響起,燈籠的光芒和雜亂的腳步聲緊追不舍!
角門近在眼前!卻被一把沉重的鐵鎖鎖??!“閃開!”劉直低吼一聲,將秦玉護在身后,運足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角門那不算太厚的門板上!
“砰!”一聲巨響!門板劇烈晃動,鎖扣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砰!”第二腳!門板裂開一道縫隙!
“砰!”第三腳!轟然巨響!整扇角門連帶著門框,竟被劉直這蘊含怒火與求生意志的狂暴三腳生生踹開!
門外,是幽深曲折、堆滿垃圾的后巷!
“走!”劉直拉著秦玉,毫不猶豫地沖入黑暗的后巷之中!將林府內的怒吼、燈籠的光亮和那散發著腐尸惡臭的恐怖后院,徹底甩在了身后!
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刮在臉上,卻讓兩人有種劫后余生的清醒。他們不敢停留,在迷宮般的后巷里七拐八繞,專挑最黑暗、最狹窄的路徑,如同兩只驚弓之鳥,只求盡快遠離那座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林府。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如同火燒,雙腿灌鉛般沉重,身后也再聽不到追兵的聲音,兩人才在一處堆滿破籮筐的、散發著餿臭味的死胡同盡頭停了下來,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死里逃生!兩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后怕、疲憊,以及一種死里逃生的慶幸。但林府后院那具腐爛的尸體,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惡臭的謎團,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氨仨殹仨毰宄瞧蜇な钦l殺的!”秦玉的聲音帶著喘息,眼神卻異常堅定,“不能……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也不能……讓芳兒表妹……再這樣下去!”
劉直重重點頭,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林府的血案,那藤席裹尸的景象,王氏的瘋狂,林芳的失魂落魄……這一切都透著詭異和不祥。他隱隱覺得,這樁看似孤立的命案,或許……與那如影隨形的“凈世道”陰影,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系!那焚燒藥草的苦澀氣味,那孫管家眼中偶爾閃過的、不屬于普通管家的復雜光芒……都讓他無法釋懷。
天,終于蒙蒙亮了。長平縣城在晨曦中漸漸蘇醒。
接下來的幾天,劉直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徹底融入了長平縣魚龍混雜的底層世界。他換上了半舊的粗布短褂,臉上抹了些鍋灰,混跡在碼頭扛活的苦力、街邊擺攤的小販、茶館里閑磕牙的閑漢之中。他出手闊綽,幾枚銅錢、幾口劣酒,很快便打開了話匣子。他不再提林府,只把話題引向那些城里的邊緣人——乞丐。
“老哥,最近城里討飯的,好像少了些?我前些天還見著一個老在城隍廟后墻根曬太陽的老頭,腿腳不利索,頭發亂糟糟像雞窩,說話還有點顛三倒四的……這幾天咋沒見了?”劉直蹲在一個賣烤紅薯的老漢旁邊,遞過去一根劣質煙卷,隨口問道。
“哦,你說‘老癲’啊?”烤紅薯老漢接過煙卷,在鼻子下嗅了嗅,夾在耳朵上,嘆了口氣,“是有些日子沒瞅見了。那老東西,也是個可憐人。聽說是早年逃荒來的,兒子在江上打漁遇上風浪沒了,老婆也病死了,人就瘋了,整天在城里晃悠,討口吃的,也不傷人,就是嘴里總念叨著‘兒啊’‘兒啊’的……唉,怕是凍死在哪旮旯了吧?這鬼天氣!”
“老癲”?兒子死在江上?劉直心中一動。
在碼頭搬運貨物的間隙,劉直又和一個相熟的力夫攀談:“兄弟,打聽個人。以前常在‘福運樓’后門泔水桶邊扒食的一個老乞丐,有點瘋瘋癲癲的,你見過沒?”那力夫抹了把汗,想了想:“你說那個?知道!都叫他‘老瘋頭’!有印象!前些天好像還見過……對,就在……就在七八天前吧?那天晚上下小雨,我收工晚,抄近路從林家綢緞莊后巷過,好像還看見他縮在墻角避雨呢!嘴里好像還在罵罵咧咧的……后來?后來就不知道了,估計找暖和地兒貓著去了吧?”
林家綢緞莊后巷!時間點也對上了!正是林府小廝說乞丐失蹤前最后出現的地方!
劉直的心沉了下去。幾乎可以確定,槐樹下藤席裹著的尸體,就是那個失蹤的瘋乞丐“老癲”或“老瘋頭”!一個無親無故、瘋瘋癲癲的老乞丐,誰會殺他?圖財?不可能。仇殺?一個乞丐能有什么仇家?動機!殺人動機是什么?這成了最大的謎團!
劉直又花了些功夫,找到了幾個曾在城隍廟附近露宿、與“老癲”有過接觸的小乞丐。從他們零零碎碎、顛三倒四的描述中,劉直拼湊出一些信息:老癲雖然瘋癲,但似乎特別執著于城隍廟后身那片廢棄的義莊舊址。他有時會對著那破敗的院墻又哭又笑,嘴里念叨著“柱子……爹對不住你……”“還我柱子……”之類的瘋話。有人曾好奇地偷偷跟著他,發現他會在夜深人靜時,鉆進義莊廢墟深處一個塌了半邊的破房子里,一待就是好久。
柱子?這名字……劉直猛地想起烤紅薯老漢說過,老癲的兒子死在江上!他兒子……莫非就叫柱子?
一條模糊的線似乎要連上了!老癲的兒子柱子死于江難,這成了他瘋癲的根源。他執著于義莊廢墟……難道那里埋著他的兒子?或者,與兒子的死有關?
劉直立刻動身前往城隍廟后的義莊舊址。那是一片荒草叢生、斷壁殘垣的破敗之地,散發著腐朽和死亡的氣息。他按照小乞丐的描述,找到了那間塌了半邊的破房子。里面堆滿了瓦礫和枯枝敗葉,蛛網密布。
劉直仔細搜尋著。終于,在墻角一處被爛木板半掩著的、相對干燥的角落,他發現了一些痕跡——幾塊被磨得光滑的石頭,像是有人常坐;角落里散落著幾塊早已發硬發黑的、不知名的面餅碎屑;最關鍵的,是在一面相對完好的土墻上,用尖銳的石塊,深深淺淺、歪歪扭扭地刻滿了兩個字——“柱子”!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布滿了整面墻壁!那刻痕深深刻入土坯,帶著一種癲狂的、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痛苦!可以想象,那個瘋癲的老人,日復一日地坐在這里,對著墻壁,用石塊一遍又一遍地刻下兒子的名字,直到精神徹底崩潰!
劉直站在那面刻滿“柱子”的墻壁前,心中五味雜陳。一個失去了兒子、陷入無盡痛苦和瘋癲的老人,他有什么值得被人殺害的理由?僅僅是因為他瘋瘋癲癲地在林府后巷避雨?這動機未免太過牽強!
線索似乎再次中斷。劉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他坐在義莊廢墟冰冷的石階上,眉頭緊鎖,將所有已知的碎片在腦海中反復拼湊:乞丐,林府后巷失蹤,尸體埋在槐樹下,王氏的瘋狂守護,林芳的失魂落魄,孫管家的詭異……
等等!孫管家!
劉直腦中靈光一閃!那個眼神復雜、洞悉一切、在林府如同定海神針般的老管家!他一定知道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份警告,那份憐憫……他或許……是唯一的突破口!但如何找到他?林府現在必然戒備森嚴!
就在劉直一籌莫展之際,轉機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第二天傍晚,劉直在碼頭附近一個餛飩攤上,正食不知味地吃著東西,思考下一步行動。一個穿著粗布衣服、戴著破斗笠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對面的條凳上。
劉直警惕地抬頭。斗笠微微抬起一角,露出半張布滿深刻皺紋、眼神渾濁卻異常清明的臉——正是孫管家!劉直瞳孔驟縮,手瞬間按在了腰間的匕首柄上!
“別緊張,表少爺。”孫管家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老奴不是來抓你的。”他自顧自地要了一碗餛飩,慢條斯理地吃著,仿佛真的只是一個偶遇的路人。劉直緊緊盯著他,全身肌肉繃緊,不敢有絲毫松懈。
孫管家吃完最后一個餛飩,用袖子擦了擦嘴,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穿透斗笠的陰影,直視著劉直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了在林府時的警惕和防備,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釋然。
“表少爺,你不是一直在查那個乞丐的事嗎?”孫管家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劉直心上。
劉直的心猛地一跳!他強壓著激動,沉聲道:“你知道兇手是誰?”孫管家沒有直接回答,他渾濁的目光望向遠處碼頭上如血的殘陽,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極其緩慢、帶著無盡悲涼的語調,揭開了那個被深埋在林府地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殺那個老乞丐的……是小姐。林芳。”
轟??!
如同一個驚雷在劉直腦中炸開!他瞬間僵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芳兒……表妹?怎么可能?!她……她神志不清……”
孫管家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笆前 裰静磺濉霍|住了……被夫人……親手種下的心魔魘住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痛苦,開始講述那樁發生在七八天前、雨夜后巷的血案:
“那天晚上,下著雨……夫人她……她不知道從哪個邪門外道那里弄來了一個方子!說是能‘招魂’,能……能讓她那個早夭的兒子‘回來’!她瘋了!她早就瘋了!自從那個孩子沒了,她就沒一天清醒過!”孫管家的聲音帶著恨意和恐懼。
“那個邪門的方子……需要……需要一件至親至愛之人臨死時的貼身之物做引……還需要……需要一個‘替死之身’,一個與那夭折孩子生辰八字相合、且命格孤苦的‘容器’!她找來找去……就找到了那個常在巷子里晃悠、瘋瘋癲癲的老乞丐‘老癲’!因為那老癲的兒子……就叫柱子!和夫人夭折的兒子……同名!生辰八字……也被她用邪法‘算’成了相合!她認定……那就是她兒子‘回來’的容器!”
劉直聽得渾身發冷!王氏的瘋狂,遠超他的想象!
“那天晚上……夫人她……她騙小姐,說帶她去見‘弟弟’……小姐本來就心智不全,被夫人整日灌輸那些鬼神之說,早就……早就信以為真了!”孫管家老淚縱橫,“就在后巷那個避雨的墻角……夫人……她……她親手把一把刀子……塞進了小姐手里!指著縮在墻角躲雨的老癲……對小姐說……說‘芳兒,那就是你弟弟!他被惡鬼占了身子!殺了他!殺了他你弟弟就能回來了!’”
孫管家的聲音哽咽,帶著巨大的悲痛:“小姐……她信了!她真的信了!她看著那個又臟又瘋的老頭……以為那就是搶走她弟弟的惡鬼!她……她就那樣……在夫人的蠱惑下……用那把刀子……捅……捅死了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老乞丐!”
劉直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四肢百??!眼前仿佛出現了那雨夜后巷恐怖的一幕:瘋癲的老乞丐茫然地縮在墻角,心智不全的林芳在母親瘋狂的蠱惑下,眼神空洞地舉起屠刀……王氏那陰森的臉上,帶著怎樣扭曲的期待?!
“老乞丐死了……就倒在泥水里……血混著雨水流得到處都是……”孫管家閉上眼睛,仿佛不堪回憶,“夫人……她當時就撲了上去,在老乞丐身上翻找……找她認為的‘引子’……最后……最后割下了老乞丐的一縷頭發和一截手指……然后……然后她就抱著那血淋淋的東西,又哭又笑,喊著‘柱子回來了!回來了!’……小姐……小姐看著自己滿手的血……看著地上死去的‘惡鬼’……也嚇傻了……徹底……徹底瘋了……”
真相如此血腥,如此荒誕,如此令人作嘔!一個母親對亡子扭曲的執念,一個瘋癲老乞丐無妄的死亡,一個無辜少女被徹底摧毀的人生!
“那尸體……”劉直的聲音干澀。
“是我……”孫管家疲憊地低下頭,“是我帶著幾個簽了死契、不敢多嘴的家丁……趁著雨夜……用藤席裹了……偷偷埋在了后院槐樹下……撒了石灰……想著……想著神不知鬼不覺……老爺他……他后來知道了……也……也快崩潰了……可他……他還能怎么辦?報官?夫人和小姐都得死!或者……被當成瘋子關一輩子!林家的名聲……也徹底毀了!他只能……只能咬著牙……把這天大的秘密……咽下去……守著這個活地獄……”孫管家的話語里充滿了無奈與絕望。
“那你為何……”劉直看著孫管家,心中五味雜陳。
“為何告訴你們?”孫管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竟有一絲渾濁的淚光,“因為……因為我看出來了,你們不是普通人。你們惹上了更大的麻煩……但你們身上……有一股‘凈世道’那些鬼東西沒有的……活氣兒!一股……不肯認命的勁兒!”
他的目光落在劉直腰間的匕首上,又仿佛穿透他,看到了更遠的地方。“林家……已經完了。夫人徹底瘋了,小姐……也廢了。老爺……生不如死。這秘密……守不住了,也……不該再守了。”他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那個老乞丐……他叫柱子嗎?”秦玉的聲音突然在劉直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何時,她也來到了餛飩攤附近。
孫管家看向秦玉,搖了搖頭:“不……他姓吳。他兒子……才叫柱子。死在鄱陽湖的風浪里……很多年了?!?
鄱陽湖!又是鄱陽湖!
劉直和秦玉心頭同時一震!那個瘋癲的老乞丐,他執著于義莊,刻滿墻壁的名字,他失去的兒子……竟然也死在鄱陽湖!這僅僅是巧合嗎?
孫管家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顯得無比蒼涼?!霸撜f的……都說了。你們……快走吧。離開長平,走得越遠越好。這地方……晦氣?!彼魃隙敷遥瑢酌躲~錢放在桌上,轉身,步履蹣跚地匯入了街上熙攘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見。如同一個完成了最后使命的幽靈。
劉直和秦玉站在原地,久久無言。長平縣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隔絕在外。林府的血案真相大白,那血腥荒誕的悲劇令人窒息。然而,孫管家最后的話語,卻像一把鑰匙,驟然打開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深淵的大門!
老癲(吳老頭)的兒子柱子,死于鄱陽湖風浪。秦松年曾為龍驤衛軍醫,活躍于鄱陽湖戰場?!皟羰赖馈钡某惭?,也曾隱藏在鄱陽湖深處。秦玉裹著“赤焰逐浪”圖騰的襁褓降生……而那個被王氏利用、死于非命的瘋乞丐,他失去的兒子,竟也死在鄱陽湖!
這一個個指向鄱陽湖的節點,難道僅僅是命運無情的巧合?
還是說……在那片埋葬了無數戰魂、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浩渺湖水之下,在那“癸水”與“圣火”交織的邪教陰影中,隱藏著一條無形的、將所有這些悲劇串聯起來的、名為“凈世”的血色鎖鏈?!
老癲兒子柱子的死,是意外?還是……與“凈世道”有關?秦松年在那場大戰中,除了臥底身份,還做了什么?秦玉的身世之謎,那圖騰的真正含義……這一切的源頭,似乎都指向了那片不祥的煙波!
“癸水劫未盡,圣火燃未熄……”劉直望著孫管家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南方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浩渺的鄱陽湖方向,一字一句,聲音低沉而凝重,如同在宣讀一道來自幽冥的判詞。
長平的血案暫時了結,但籠罩在他們頭頂的“凈世道”陰云,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因為鄱陽湖這條不斷浮現的線索,變得更加濃重、更加深不可測!那翻滾的湖水之下,埋葬的不僅是戰船與尸骨,更可能是一個足以焚盡一切的巨大秘密!他們的亡命之路,注定要再次折返,重新踏入那片孕育了無數謎團與死亡的——癸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