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讀課的瑯瑯書聲里,我聽見梁楠的咳嗽聲。她把課本豎得很高,遮住半張臉,肩膀微微聳動,像只被雨打濕翅膀的鳥。
窗外的雨是凌晨開始下的,淅淅瀝瀝敲著玻璃,把梧桐葉洗得發亮。我側頭時,看見她校服袖口沾著片沒抖掉的梧桐絮,大概是進教學樓時蹭到的。
“感冒了?”我低聲問,她的書頁頓了頓,沒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帶著點沙啞的鼻音。
胡凡從后排遞來一包紙巾,紙包在過道上滾了兩圈,停在梁楠的腳邊。她彎腰去撿時,我瞥見她書包側袋里露出半截傘柄——是那種最老式的黑布傘,傘骨銹得發棕,一看就用了很久。
課間操取消后,教室里鬧哄哄的。梁楠趴在桌上,大概在睡覺,連帽衫的帽子滑下來,蓋住了她的耳朵。胡凡拿著物理卷子湊過來,筆尖戳了戳我的胳膊:“最后道大題,你給講講?”
我剛要開口,梁楠的肩膀動了動。我把胡凡拽到走廊,他還在嘟囔:“她睡得夠沉的,剛才程磊那幫人在后門吵那么兇都沒醒。”
雨還在下,風卷著雨絲斜斜打在欄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我望著樓下的積水潭,忽然想起昨天放學時,梁楠拐進的那條巷子——沒有路燈,墻皮剝落的老樓擠在一起,屋檐很低,下雨時大概會漏雨。
“她轉學過來,是因為家里搬來這邊?”胡凡突然問,“我聽王老師跟老張說,她是跟著奶奶住的。”
我沒說話。南城一中的物理競賽隊每年都有保送名額,她去年拿了省二,本可以穩穩留在那里,沒必要轉到我們這種普通中學。
上課鈴響時,梁楠已經坐直了,眼睛里帶著點剛睡醒的紅。她翻開數學練習冊,筆尖在“二次函數”那頁懸了很久,沒落下。我看見她手背貼著塊創可貼,邊緣有點卷邊,大概是昨天洗手帕時被水浸的。
數學課講到一半,梁楠突然舉手。王老師愣了一下——這是她轉來后第一次主動提問。“老師,”她的聲音還有點啞,“剛才那個輔助線,能不能從頂點往斜邊作垂線?”
全班都安靜了。王老師推了推眼鏡:“你畫出來看看。”
她走上講臺時,我發現她的校服褲腳濕了半截,大概是早上沒打傘。粉筆在黑板上劃過,她的解法比課本上的更簡潔,連王老師都點了點頭:“思路不錯,南城一中出來的確實不一樣。”
回到座位時,她的耳尖紅了,低頭翻書時,發梢掃過桌面,帶起一小片灰塵。我從桌肚里摸出袋感冒藥,是上次感冒剩的,遞過去時,她驚訝地抬頭看我。
“抽屜里找的。”我沒說這是早上特意從校醫室拿的,“溫水在飲水機那邊。”
她捏著藥袋的手指頓了頓,小聲說:“謝謝。”
午休時雨還沒停。胡凡扒著窗戶嘆氣,說下午的體育課肯定要改成自習。梁楠從書包里掏出個搪瓷飯盒,藍白相間的花紋,邊角磕掉了塊瓷。她打開時,我聞到淡淡的粥香——是白粥,配著一小碟咸菜,切成細細的丁。
“你不吃食堂?”胡凡湊過來看,“這也太素了吧,我媽昨天給我帶的紅燒肉,分你點?”
梁楠搖搖頭,小口喝著粥:“我奶奶熬的,她說雨天喝這個舒服。”
我看著她把粥喝得干干凈凈,連咸菜丁都沒剩下,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感冒,媽媽也總熬白粥,說“清淡的養人”。那時的粥里會臥個溏心蛋,蛋黃流出來時,像融化的夕陽。
下午自習課,梁楠趴在桌上寫作業,忽然停筆,盯著窗外發呆。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把她的影子沖得歪歪扭扭。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樓下的梧桐樹下,有個老奶奶正舉著傘張望,手里拎著個鼓鼓的布袋。
梁楠突然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椅子。“老師,我出去一下!”她的聲音里帶著點急切。
等她扶著老奶奶走進教室時,我才發現老人的褲腳全濕了,鞋上沾著泥。“囡囡,給你帶了換的褲子,還有傘。”老奶奶的聲音有點抖,從布袋里掏出條洗得發白的運動褲,還有把新傘——天藍色的,傘骨是亮閃閃的銀色。
“說了不用您跑一趟。”梁楠的聲音有點悶,接過褲子時,指尖碰到老人粗糙的手,像撫過老樹皮。
“你那破傘早該換了,”老人嗔怪道,“上次就說傘骨斷了兩根,偏不聽。”
梁楠沒說話,扶著老人往辦公室走,大概是去借熱水。胡凡撓撓頭:“她奶奶看著好瘦啊,剛才走路都晃。”
我望著她們的背影,想起早上在巷口看到的畫面——梁楠撐著那把舊黑傘,傘骨歪歪扭扭地翹著,雨水順著破洞漏下來,打濕了她的肩膀。
放學時雨終于小了。梁楠背著書包出來,手里舉著那把新傘,天藍色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格外顯眼。胡凡已經被他媽媽接走了,校門口停著輛黑色轎車。
“一起走?”我晃了晃手里的傘,是把普通的格子傘。
她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雨絲落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響。兩把傘并排走著,傘沿偶爾碰到一起,撞出輕脆的嗒聲。路過菜市場時,有賣菜的阿姨喊住梁楠:“小楠,你奶奶今天在我這買了排骨,說給你燉湯補補。”
梁楠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眼菜市場方向,輕聲說:“謝謝李阿姨。”
走過那棟老樓時,她停下腳步:“我到了。”
樓道里沒有燈,黑洞洞的像張開的嘴。我看著她的傘尖在臺階上頓了頓:“新傘好用嗎?”
她抬頭時,雨珠從傘骨上滑下來,落在她的發梢:“好用。”頓了頓,她又說,“我奶奶……總怕我在這邊不習慣。”
“王老師今天夸你了。”我說,“數學題解得好。”
她的嘴角彎了彎,像雨后天晴時的月牙:“那道題,其實是周學長教我的。他說……解題就像撐傘,找到最穩的那個支點,就不會被風吹翻。”
我想起那把斷了骨的舊傘,大概她以前總在風雨里,找不到穩當的支點。
“明天可能還下雨。”我說著,把傘往她那邊推了推,“這把大點,你用。”
她連忙擺手:“不用,我——”
“我家近。”我把傘塞到她手里,轉身沖進雨里。身后傳來她的喊聲,我沒回頭,只聽見雨聲里,她的腳步聲追了兩步,又停住了。
跑過巷口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天藍色的傘還立在樓道口,像株突然綻放的花。雨幕里,她的身影站了很久,直到我拐過街角,還能看見那片明亮的藍。
書包里的物理筆記被雨水打濕了一角,暈開的字跡里,剛好是她昨天寫錯的那個公式。我摸出筆,在旁邊補了個小小的負號,像給某個搖晃的支點,悄悄加了道穩固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