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響時，胡凡還在跟梁楠比劃南城炸串攤的位置，被我冷不丁喊了一聲才悻悻轉回去。我翻開物理課本，眼角的余光卻落在旁邊的空位上。

新同桌正把剛領到的校服疊成整齊的方塊，放在桌角。灰藍色的連帽衫袖口沾了點灰塵，大概是拖著行李箱時蹭到的。她寫字的姿勢很用力，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沙沙的響，握筆的指節泛著淺白——像怕握不住什么似的。

剛才胡凡塞給她那顆檸檬糖時，我其實聽見了糖紙窸窣的響聲。她捏著糖看了兩秒，才悄悄剝開，動作輕得像怕驚動誰。酸甜的氣味順著風飄過來，混著窗外梧桐葉的清香，有點突兀，又不算討厭。

王老師在講臺上念班規，聲音平鋪直敘的。我盯著黑板上“按時交作業”那行字，腦子里卻閃過剛才在走廊看到的畫面——她站在教室門口時，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連帽衫的帽子滑下來一點，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嘴唇。

跟以前轉來的那些張揚的轉學生不一樣。她身上有種很淡的局促，像被雨水打濕的小動物，縮著身子想往角落里躲。

“墨瑭，”王老師突然點我的名，“你帶新同學熟悉一下校園，下午自習課帶她去領校園卡。”

我“嗯”了一聲，聽見旁邊的草稿紙停頓了半秒。抬眼時正撞上她看過來的目光，像受驚的鳥雀似的，飛快地縮了回去，耳根泛起一點紅。

下課鈴剛響，胡凡就跟裝了彈簧似的彈過來：“墨瑭，放學去打球不？帶上新同學唄，讓她看看咱們班的實力！”

梁楠連忙擺手：“我不會打球。”

“沒事啊，看也行！”胡凡拍著桌子，“我們班跟（3）班約了挑戰賽，上次輸了他們三分，這次必須——”

“作業還沒寫完。”我打斷他，把物理練習冊往他面前推了推。這家伙昨天的卷子還空著半頁，又想逃課。

胡凡哀嚎一聲，磨磨蹭蹭地回了座位。梁楠抱著課本，好像不知道該做什么，手指在書頁邊緣反復摩挲。我從桌肚里摸出一本校園地圖，放在她桌上：“食堂在操場東側，超市在宿舍樓下，充飯卡的地方跟報到處同層。”

她抬頭時眼睛亮了一下，像被風吹動的星火：“謝謝。”

“不用。”我轉回頭，假裝看窗外。籃球場上傳來拍球的聲音，（3）班的隊長正帶著人練投籃，動作還是那么難看。胡凡說得沒錯，上次跟他們打友誼賽，確實輸得憋屈。

午休時胡凡非要拉著我們去食堂。梁楠本來想拒絕，被他半拖半拽地拉著走。穿過操場時，有女生拿著相機偷偷往這邊拍，鏡頭大概率是對著我的，但胡凡總愛湊過來搶鏡，結果每次洗出來的照片里，他都張牙舞爪地擋在我前面。

“打飯要排隊，別亂跑。”我丟下這句話，徑直走向打飯窗口。梁楠被胡凡纏著講籃球賽的事，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書包帶子滑到胳膊肘，她拎了好幾次才拽上去。

我端著餐盤找座位時，看見她正對著窗口的價目表發愣。食堂阿姨嗓門大，催著她快點選，她臉漲得通紅，手指在“番茄炒蛋”和“青椒肉絲”之間猶豫。我走過去把餐盤放在她面前：“先吃這個，不夠再添。”

餐盤里是番茄炒蛋和米飯，沒放蔥——剛才排隊時瞥見她挑出了胡凡碗里的蔥段。

她愣了愣，小聲說謝謝，拿起筷子卻沒動。胡凡端著堆滿炸雞腿的餐盤沖過來，差點撞翻她的湯碗：“新同學吃這個！雞腿剛炸的，墨瑭不愛吃，都給你！”

我皺眉把他的餐盤往旁邊挪了挪：“吃你的。”

梁楠小口扒著飯，眼睛偶爾瞟向窗外。有幾個（3）班的男生經過，故意撞了下胡凡的椅子，其中一個黃毛怪腔怪調地喊：“喲，墨班長帶新同學吃飯呢？”

胡凡立刻炸了：“程磊你找事是吧？”

我按住他的肩膀，看著程磊：“下午挑戰賽，操場見。”

程磊嗤笑一聲，帶著人走了。胡凡還在罵罵咧咧，梁楠卻放下了筷子，小聲問：“會打架嗎？”

“打球。”我簡潔地說，把自己餐盤里的番茄夾到她碗里，“快吃，下午還要領卡。”

她低頭繼續吃飯，陽光透過食堂的玻璃窗落在她發頂，有幾縷碎發被曬得發亮。我忽然想起剛才在教室撿到的那支筆，她的指尖很涼，碰到我指腹時像冰粒滾過，快得抓不住。

下午自習課，我帶她去教務處領校園卡。走廊里的風比上午涼了些，吹得她額前的碎發飄起來。經過紅榜時，她下意識地停了腳步，目光在（7）班的名單上掃了一圈。

“找什么？”我問。

“沒什么。”她搖搖頭，快步跟上我，“就是想看看……大家的名字。”

領完卡回來時，路過樓梯間，聽見幾個女生在議論。

“那個轉學生好像不太愛說話啊，跟墨瑭坐一起，倆悶葫蘆。”

“你懂什么，墨瑭對誰都那樣，上次林薇薇給他遞水都被拒了。”

“不過她長得挺干凈的，就是穿得有點土……”

梁楠的腳步頓了一下，我側頭看她，她正盯著自己的鞋尖，手指把校園卡捏得發白。

“走了。”我率先邁開步子，故意把腳步聲踩得響了些。

回到教室時，胡凡正趴在桌上睡覺，口水差點流到練習冊上。梁楠把校園卡塞進書包，從桌肚里拿出嶄新的筆記本，開始抄上午的筆記。她的字很工整，一筆一劃像刻上去的，只是偶爾會停筆，盯著某個單詞出神。

放學鈴響時，胡凡猛地驚醒，拽著我就要去操場。我回頭看了眼梁楠，她正把課本往書包里塞，動作慢吞吞的，像是在等所有人都走光。

“我先去占場地，你快點啊！”胡凡已經沖了出去。

我走到她桌旁，她剛好拉上書包拉鏈，抬頭看我，眼神里帶著點疑惑。

“書包很重？”我問。

她愣了愣，搖搖頭。

“籃球場在那邊。”我指了指窗外，“順路的話，可以一起走。”

她沉默了兩秒，點了點頭。

夕陽把梧桐葉染成金紅色，風卷著葉子在地上打旋。我們并排走在樹蔭里，影子被拉得很長，偶爾會碰到一起。有低年級的學生抱著畫板從旁邊經過，顏料的氣味混著晚風漫過來。

“你以前在南城一中，”我忽然開口，她的腳步頓了頓，“那里的物理競賽隊很厲害。”

她驚訝地抬頭看我：“你知道？”

“去年省賽跟他們比過。”我踢開腳邊的石子，“你們學校的隊長，戴黑框眼鏡的那個，解題速度很快。”

“是周學長嗎？”她眼睛亮起來，話也多了些，“他今年保送清北了，特別厲害……”

她談起那個學長時，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連聲音都輕快了些。我沒說話，聽著她講南城一中的實驗室，講圖書館靠窗的位置，講放學路上的小吃攤。

走到操場入口時，胡凡在籃球場那邊揮手喊我。梁楠停下腳步：“我就到這里吧，謝謝。”

“嗯。”我看著她轉身往校門口走，書包在背后輕輕晃著，灰藍色的連帽衫在人群里不算起眼，卻莫名讓人移不開目光。

“墨瑭！發什么呆呢？”胡凡的聲音把我拽回神。

我跑向球場，運球時指尖碰到籃球的紋路，忽然想起剛才在走廊里，她捏著校園卡的指節也是這樣用力。

夕陽落進云層里，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紅。我起跳投籃，籃球劃過弧線空心入網，胡凡的歡呼聲震得耳朵疼。

我看向校門口的方向，那個灰藍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風卷著梧桐葉掠過球場，帶著點檸檬糖的酸甜氣，像是什么東西，悄悄落進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