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

陸長鳴看著父親那長長吐出的煙氣，看著母親那悄悄轉向一旁、無聲擦拭的眼角，那顆因賺到“巨款”而火熱的心，像是被一盆夾雜著冰渣的雪水從頭澆下，瞬間涼了個通透。

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爸，我們家……欠了三叔多少錢？”

陸建軍的身子猛地一僵，沒有說話，只是更用力地吸了一口煙，仿佛想把一個男人所有的心酸和窘迫，都吸進肺里，再用尼古丁麻痹掉。

一旁的母親眼圈一紅，再也瞞不住，帶著哭腔說道：“小鳴，這事本來不想讓你操心的……”

“大哥，大嫂，別這么說。”

三叔連忙擺手，臉上滿是苦澀，對陸長鳴解釋道：“小鳴，不要怪你爸媽。”

“當初為了買這套房子，讓你能在城里有個好環境、安心上學，你爸媽掏空了所有積蓄還不夠，是我……”

“我把準備給小峰結婚的錢都拿了出來，湊了五十萬給你們……”

“五十萬……”

這個數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陸長鳴的腦海里。

一瞬間，這具身體里屬于原主人的、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記憶碎片席卷而來。

他“看”到了，父親為了省下幾塊錢的交通費，冒著雨步行幾公里回家；

他“想”起了，母親為了一件打折的衣服，能跟小販磨上一下午；

他“明白”了，為什么家里的飯桌上，很久都沒有出現過昂貴的肉類……

他剛剛為之激動、為之自豪、以為能改變命運的十萬塊，在這座沉默了多年的債務大山面前，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再也看不到手機屏幕上那串數字帶來的光環，他看到的，只有父親那因常年勞作而有些佝僂的、不再挺拔的背影，和母親鬢角不知何時冒出的、在燈光下格外刺眼的銀絲。

那是被五十萬債務壓彎的脊梁，和愁白的頭發。

他那想要炫耀“我賺夠了學費”的念頭，在此刻顯得那么幼稚、可笑。

他低下頭，正好對上翠葉鼠那雙清澈的、充滿擔憂的紅色眼眸。

小家伙仿佛能讀懂主人的內心，用臉頰在他腿上蹭了蹭，似乎在給予無聲的安慰。

陸長鳴一言不發地拿出了自己的智能手機。

“小鳴，你干什么？！”

陸建軍猛地抬起頭，厲聲喝道，試圖維持一個父親最后的威嚴，“大人的事，不用你管！”

陸長鳴沒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平靜地調出轉賬界面，向三叔要來了帳號。

在那一雙雙不解的眼神注視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一字一頓地輸入了一串金額——

100，000。

沒有一絲猶豫，他按下了“確認轉賬”的按鈕。

“滴！”

三叔的手機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提示音。

他下意識地拿起來一看，整個人如同被電流擊中一般，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十萬？！小鳴！你哪來這么多錢？！使不得，這錢我絕對不能要！這是你的學費啊！”

“兒子，快撤回！你聽媽的話！”

陸秀英也徹底驚呆了，沖過來就想搶他的手機。

直到此刻，陸長鳴才緩緩抬起頭。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母親那冰涼的手，黑色的眼瞳里，褪去了所有少年的青澀與迷茫，只剩下一種山岳般沉穩的、不容置疑的擔當。

他先是對著三叔，用一種平靜到讓人無法拒絕的語氣說道：“三叔，這十萬您先拿著應急。”

“是我們家欠您的，就該還。您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

一句話，就堵死了三叔所有的退路。

隨即，他轉向已經完全不知所措的父母，用一種他們從未聽過的、充滿了力量與威嚴的聲音，鄭重地許下承諾：

“爸，媽，叔，這只是第一筆。”

“剩下的四十萬，交給我。”

“還有，開學前，我自己的學費，我自己會解決。”

話音落下，滿室寂靜。

陸建軍和陸秀英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兒子，看著他那雙堅毅的眼睛，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他們感覺，兒子只是去伐木場工作了一個月。

但回來的，卻仿佛是一個可以為這個家遮風擋雨的……男人。

三叔呆呆地看著手機上那串驚人的數字，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的侄子，嘴唇翕動了半天。

最終，所有想說的話都化為了一句發自肺腑的、帶著顫音的感嘆。

“小鳴……你……你真的長大了……”

“三叔……三叔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眼眶泛紅，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隨即看向陸建軍，“大哥，你養了個好兒子，你比我這個當叔的有福氣啊！”

“老三，都到飯點了，別走了，留下來吃了飯再走。”

母親回過神來，連忙擦了擦眼角，起身招呼道。

“不了，大嫂！”

三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煥然一新，他急切地站起身，“我得趕緊回去！你嫂子還在家為小峰的學費著急呢，我得趕緊把這消息告訴她，讓她也安安心！”

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陸長鳴，那眼神里充滿了感激與欣慰，隨即不再耽擱，快步走出了家門。

隨著防盜門“咔噠”一聲關上，屋子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吃飯吧，菜……菜要涼了。”

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她轉身走進廚房，將最后一道湯端了出來。

陸建軍默默地從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藏了許久的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陸長鳴則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自然地拿起碗筷，幫父母盛好了飯。

飯桌上，沒有人說話。

但沉默，并不代表尷尬。

母親不停地往陸長鳴碗里夾著菜，那塊最大、最漂亮的紅燒肉，被她穩穩地放在了碗中。

這個不善言辭的女人，將她所有的驕傲、心疼與母親，都融進了這一個簡單的動作里。

父親端起酒杯，那雙因生活重壓而總是顯得有些疲憊的眼睛，此刻卻異常明亮。

他凝視著自己的兒子，嘴唇動了動，最終化為一句簡短的話語。

“小鳴，”

他舉起酒杯，眼眶微微發紅，“你長大了，爸敬你。”

說完，他將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

陸長鳴看著碗里堆成小山的菜，看著父母臉上那如釋重負、卻又帶著心疼的復雜神情，心中那根名為“責任”的弦，被撥動了。

那四十萬的債務和十萬的學費，不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沉甸甸的、卻又無比溫暖的動力。

他夾起那塊紅燒肉，放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著。

熟悉的，家的味道。

窗外夜色漸濃，屋內燈火通明。

這一餐，是陸長鳴來到這個世界后，吃得最安心、也最踏實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