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根祭”的鼓點日夜不息,如同浮森這座漂浮巨獸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核心區方向燈火通明(使用了一種特殊培育的、能長時間發光的夜光藻),五彩貝殼和流光溢彩的海藻編織的裝飾掛滿了高大的紅樹枝椏,連邊緣帶也沾染了節慶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烤魚的焦香、發酵海藻酒的微醺甜味和一種集體性的、近乎亢奮的期待。籌備工作到了最后關頭,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對豐收、對紅樹恩賜的感恩與對未來安穩生活的篤信之中。
唯有阿瑟·溫萊特的心,沉在冰冷的深淵。他像一頭困在無形牢籠里的野獸,在分配給自己的簡陋棚屋邊緣焦躁地踱步。目光一次次投向那片被他標記的水域,那甜膩的腐臭味,即使在這濃郁的節慶氣息中,也如同附骨之疽,頑固地鉆進他的鼻腔,帶來陣陣心悸的寒意。那些灰綠色的霉斑,在無人關注的陰影里,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加深。他甚至能看到一些細小的氣根連接處,木質結構開始變得脆弱、發黑,輕輕一碰便有碎屑剝落。
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老卡恩的沉默、學徒們的忽視、希蘭的冷漠……所有微弱的嘗試都石沉大海。但他不能放棄。伊芙用生命告訴他,海洋不是墳墓,而浮森,這片承載著希望與新生的漂浮綠洲,正坐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口上。
祭典前夜。喧囂的籌備終于短暫停歇,浮森陷入一種慶典前特有的、充滿期待的寧靜。月光(透過清澈的海水灑下清輝)與夜光藻的柔光交織,給盤根錯節的邊緣帶鍍上一層夢幻般的銀色。阿瑟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一旦盛大的“豐根祭”正式開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被徹底吸引,管理者們更無暇他顧。災難將在狂歡中悄然降臨。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咸腥的空氣刺入肺腑,卻也帶來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不再猶豫,從床鋪下拿出一個用堅韌龜背葉小心包裹的東西——那是他這些天,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悄悄潛入感染區,用骨刃刮下的、帶有最嚴重霉斑和腐爛組織的根塊樣本。樣本散發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他又拿起那個早已耗盡能量、外殼冰冷的數據板——這是他曾作為陸地科學家的最后一點憑證。
目標明確:根語者長老會。那個他從未被允許踏入的核心區心臟。
避開巡邏的路線并不容易。希蘭加強了守衛,尤其在核心區入口。阿瑟依靠著這些日子對邊緣帶地形的熟悉,像一尾融入陰影的魚,借著巨大氣根和堆放雜物的浮筏的掩護,在夜色的掩護下,艱難地向內潛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每一次守衛火把的光影晃動都讓他屏住呼吸。胸前的貝殼吊墜緊貼著皮膚,冰冷而沉重,仿佛伊芙也在無聲地注視著他這次絕望的沖鋒。
終于,他看到了那座巨大的樹屋——長老議事廳。它依托著幾株最古老、最粗壯的紅樹王建造,氣根虬結如龍,夜光藻裝飾如同星辰點綴其上,顯得莊嚴而神秘。門口有守衛,但或許是祭典前夜的松懈,或許是長老們正在做最后的內部商議,守衛只有兩人,且注意力似乎被核心廣場上正在調試的巨大祭鼓吸引。
阿瑟沒有時間再等待或計劃。他猛地從陰影中沖出,不顧守衛驚愕的呼喝,徑直沖向議事廳那扇用巨大硨磲殼和浮木鑲嵌而成的厚重門戶!
“站住!外來者!”守衛的骨矛交叉,擋住去路。
“讓我進去!我有急事見長老!關乎浮森生死!”阿瑟的聲音嘶啞而急迫,帶著破釜沉舟的力量,他高高舉起手中散發著惡臭的樣本包裹,“根!紅樹的根!正在腐爛!致命的腐爛!再不處理,整個浮島都會崩塌!”
他的吼聲在寧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不僅驚動了議事廳內的人,也引來了附近幾個正在布置祭臺的居民驚疑不定的目光。守衛被他瘋狂的氣勢和那包裹散發出的濃烈氣味驚得后退半步。
議事廳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現在門口的,正是浮森的管理者之一,索林長老。他年約五旬,穿著象征地位的、由深藍色發光海藻和銀線魚皮縫制的長袍,面容原本帶著祭典主持者的莊嚴與一絲疲憊,此刻卻被阿瑟的闖入和話語染上了濃重的不悅和驚愕。他身后,還站著另外幾位長老,臉色同樣難看。
“放肆!何人膽敢擅闖議事重地,在此喧嘩?!”索林長老的聲音威嚴而冰冷,目光如電,掃過阿瑟狼狽的身影和他手中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包裹。
“索林長老!我是阿瑟,邊緣帶的氣根維護者!”阿瑟急切地上前一步,無視守衛再次架起的矛尖,將手中的包裹猛地打開,露出里面那幾塊顏色灰綠、軟爛、布滿絨毛狀霉斑和黑色菌絲的根塊組織。濃烈的腐臭味瞬間彌漫開來,讓幾位長老都皺緊了眉頭,下意識地掩鼻后退。
“請看!”阿瑟指著樣本,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這不是普通的朽爛!這是致命的真菌感染!它在迅速蔓延,分解木質結構!它無視陽光和水流,在陰影里瘋狂生長!我觀察了所有隱蔽的交匯點,感染點超過二十處!有些地方的木質層內部已被掏空!再這樣下去,浮島的核心支撐結構會瓦解!就在‘豐根祭’期間,或者之后不久!浮森會解體!”
他試圖展示數據板,雖然它早已黑屏:“我知道你們不信我!但請相信我過去的身份!我是陸地堡壘的首席環境科學家!我見過類似的災難!它的破壞速度遠超你們的想象!必須立刻隔離感染區,清除所有腐壞組織,尋找或研制抗真菌藥劑!需要動員所有根語者,需要……”
“夠了!”索林長老猛地一聲斷喝,打斷了阿瑟急促的陳述。他的臉色鐵青,眼神中最后一絲審視被徹底的憤怒和厭惡取代。阿瑟的“陸地科學家”身份,在此刻非但沒有成為佐證,反而像一桶油澆在了怒火之上。
“危言聳聽!禍亂人心!”索林長老的聲音如同寒冰,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我認識你,外來者!邊緣帶的沉默修補匠?哼!你帶來的只有陸地的災厄氣息和不祥之物!”他的目光銳利地刺向阿瑟胸前那枚在夜光下幽幽發亮的紫色貝殼吊墜,仿佛那就是一切不幸的源頭。
“什么致命的真菌?不過是邊緣帶幾處陳年舊根的自然朽壞!紅樹有靈,根基深厚,豈是這等微末之物可以動搖?‘豐根祭’在即,三十年來最盛大的慶典!浮森上下同心,感念樹靈恩澤,祈求來年豐饒!而你——”索林長老的手猛地指向阿瑟,指尖因憤怒而顫抖,“卻在這個神圣的時刻,帶著這等污穢不堪的腐物,闖入神圣的議事廳,散布如此惡毒的恐慌言論!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環視四周被驚動、聚攏過來的居民,看著他們臉上露出的驚疑和一絲被阿瑟話語勾起的恐懼,怒火更熾:“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想破壞浮森的安寧?你想讓恐慌的陰云籠罩在慶典之上?你想讓所有人懷疑我們賴以生存的根基?懷疑長老會的智慧與樹靈的庇佑?!”
“不!我只是想救……”阿瑟試圖辯解,但聲音被索林長老更大的咆哮淹沒。
“住口!禍亂者!”索林長老厲聲宣判,“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浮森安寧的威脅!帶著你的‘災厄’和‘腐壞’,離開這里!立刻!馬上!浮森不歡迎你這樣的不祥之人!”
他轉向守衛,聲音冷酷如鐵:“希蘭!把這個擾亂秩序、散布恐慌的禍亂者給我押出去!驅逐出浮森!不許他再踏入我們水域一步!若敢違抗……”索林長老的目光掃過阿瑟手中的骨刃和樣本,充滿警告,“格殺勿論!”
“是!長老!”希蘭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但更多的是執行命令的冷酷。他和另一名守衛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架起阿瑟的雙臂,將他手中的腐根樣本打落在地,那散發著惡臭的灰綠塊狀物滾落在潔凈的木質地板上,觸目驚心。數據板也哐當一聲掉在一旁。
阿瑟沒有掙扎。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他。他看著索林長老那張被憤怒和權力意志扭曲的臉,看著其他長老或冷漠或嘆息的復雜表情,看著周圍居民那混合著恐懼、厭惡和一絲茫然的眼神……他知道,所有的言語都失去了力量。科學在迷信和權力面前,脆弱得像一根朽木。
他被粗暴地拖拽著離開。經過老卡恩的棚屋時,他瞥見老人佝僂的身影站在陰影里,渾濁的老眼望著他,充滿了深深的悲哀和一種“果然如此”的絕望。老人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希蘭和守衛押著阿瑟,一路沉默地走向浮森最外圍。祭典的鼓點依舊隱約可聞,帶著一種殘酷的喜慶。月光下,那些被阿瑟標記過的水域,仿佛有更多的灰綠色在陰影中無聲蔓延。甜膩的腐臭味,似乎也隨著夜風,飄得更遠了。
在浮森最邊緣,一條僅供單人乘坐、由掏空樹干制成的簡陋小舟被推下水。希蘭將阿瑟那點可憐的隨身物品(水囊、骨刃、幾塊干糧)粗暴地扔進船里。
“滾吧,禍亂者。”希蘭的聲音低沉,眼神復雜,但命令不容置疑,“順著洋流漂,別回頭。浮森的光,照不到你這種帶來陰影的人。”
阿瑟被猛地推上搖晃的小舟。他沒有再看希蘭,也沒有看身后那片在月光和夜光藻映照下、如同夢幻仙境卻潛藏致命危機的漂浮森林。他的目光落在胸前那枚冰冷的紫色貝殼吊墜上,然后緩緩投向眼前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深邃的海洋。
小舟被水流推動,緩緩離開了浮森盤根錯節的邊緣。歡慶的鼓點被海浪聲取代。他像個真正的漂泊者,被自己試圖拯救的地方驅逐,帶著無法言說的真相和注定降臨的災難預言,孤身一人,再次駛向深不可測的未知。背后,浮森的光芒在夜色中閃爍,仿佛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即將崩塌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