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祭典崩裂
書名: 海洋紀年作者名: 一眼生花本章字數: 3731字更新時間: 2025-07-23 07:10:14
浮森在沸騰。
陽光從未如此慷慨地潑灑在這座漂浮的森林之城。夜光藻編織的彩帶在粗壯的紅樹枝椏間閃耀,折射出夢幻般的虹光。巨大的祭臺矗立在核心區最古老的“紅樹王”之下,披掛著無數風干的奇異?;ā⒋蚰ス饬恋呢悮ず陀蓤皂g海草書寫的禱文??諝饫锶麧M了烤魚的焦香、發酵海藻酒的微醺甜氣,以及人群鼎沸的、充滿期待的喧囂。鼓點!那震動著整個浮島根基的鼓點,如同億萬顆心臟在同步搏動,催促著盛典走向最高潮。
邊緣帶幾乎被抽空了。所有能走動的人都涌向核心區,臉上涂抹著象征祝福的發光藻泥,眼中燃燒著對樹靈恩澤的篤信與狂熱。連平日警惕的守衛也松懈了姿態,被節慶的氣氛裹挾。只有阿瑟,像一截被遺忘的浮木,困在浮森最外圍、靠近腐朽根巢方向的陰影里。
他蜷縮在幾根巨大氣根盤繞形成的天然凹槽中,渾身濕冷。風暴的摧殘和礁石的撞擊留下的劇痛并未消散,反而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更顯猙獰。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另一種更巨大的痛苦攫住——那彌漫在空氣中,被節慶喧囂勉強掩蓋,卻在他敏銳嗅覺中被無限放大的、甜膩的腐臭味。
它更強了。絲絲縷縷,如同無形的毒蛇,從浮島深處、從水流滯緩的陰影區、從那些無人關注的根系連接點鉆出,頑固地鉆進他的鼻腔,帶來陣陣心悸的寒意。他閉上眼,眼前不是祭典的華彩,而是水下那無聲蔓延的灰綠霉斑,是老朽根胸膛上那蠕動著的、滲著珍珠光澤粘液的恐怖樹瘤。
“它餓了……要出來吃大餐了……”老朽根那干枯如朽木摩擦般的聲音,如同詛咒,在他腦中回蕩。
就在這時——
“咚!咚咚咚——!”
祭臺上的巨鼓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轟鳴,如同天神擂響了戰鼓!所有喧囂瞬間被壓下,數萬道目光齊刷刷聚焦向祭臺頂端。
索林長老身著最為華貴的深藍與銀線魚皮祭袍,如同降臨人間的海神。他面容肅穆,高舉雙臂,手中捧著一個巨大的、由整塊瑩白珊瑚雕琢而成的圣杯,杯中是粘稠如蜜、閃爍著奇異金綠色澤的“樹靈圣液”——由最珍貴的海藻精華與紅樹王清晨的凝露混合而成。陽光穿透圣杯,將索林長老的身影投射得無比高大、神圣。
“偉大的紅樹之靈!”索林長老的聲音通過某種巨大的傳音海螺,洪亮地傳遍浮森每一個角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和狂熱的虔誠,“您的子民感念您的庇護!感念您賜予我們家園、食物與安寧!在這豐饒之日,獻上我們最虔誠的供奉!愿您的根系萬古長青!愿浮森永世繁榮!”
狂熱的歡呼如同海嘯般爆發!“萬古長青!永世繁榮!”的吶喊震耳欲聾。
索林長老臉上浮現出掌控一切的威嚴與滿足。他莊重地轉身,面向祭臺后方那株最為粗壯、虬結如龍的“紅樹王”主根。按照古老的儀軌,他需要將圣液傾倒在主根特定的“圣痕”處,象征著將子民的感恩與祈求直接灌注于樹靈的生命核心。
他緩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在鼓點的節奏上,牽動著所有人的心弦。祭臺周圍,幾位長老和地位尊崇的根語者肅立,臉上洋溢著對儀式的敬畏和對未來的憧憬。民眾屏息凝神,等待著那神圣的一刻。
索林長老在巨大的主根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穩穩托起圣杯,微微傾斜——
就在那粘稠的金綠色圣液即將觸碰主根樹皮的剎那!
“咔嚓!”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如同枯枝斷裂,突兀地刺破了神圣的寂靜!
索林長老的動作猛地一僵。
他面前那塊被稱為“圣痕”、本應最為堅韌光滑的主根樹皮,毫無征兆地……向內塌陷了一小塊!塌陷的邊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不正常的灰綠色澤!
緊接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味,如同被壓抑了許久的毒氣,猛地從那個小小的塌陷口噴涌而出!這股惡臭是如此濃烈、如此霸道,瞬間蓋過了祭臺上所有的烤魚香、海藻酒氣和鮮花的芬芳,蠻橫地鉆進在場每一個人的鼻腔!
“呃……”離得最近的索林長老首當其沖,被那惡臭熏得臉色劇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高舉圣杯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金綠色的圣液潑灑出來,淋在他華貴的祭袍上。
死寂。
絕對的死寂取代了狂熱的歡呼。
數萬張仰望的臉龐上,期待瞬間凝固,隨即被巨大的驚愕和一絲本能的恐懼取代。發生了什么?那是什么聲音?這……這令人窒息的味道是什么?!
索林長老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臉色鐵青。他絕不能讓儀式被打斷!絕不能!他猛地一咬牙,試圖忽略那塌陷的小坑和刺鼻的惡臭,再次將圣杯傾斜,想把圣液倒進去!
“噗嗤……嘩啦!!!”
這一次,不再是輕微的脆響!
那塊塌陷的樹皮,連同下方一大片區域,如同被水泡爛的朽木,瞬間整塊剝落、垮塌下來!暴露出的,不是健康的木質,而是一個深陷的、碗口大小的腐爛空洞!
空洞內壁呈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灰黑與慘綠交織的顏色,布滿了厚厚的、如同霉爛棉絮般的灰白色菌絲!無數細密的黑色菌絲如同血管網絡,深深扎入周圍看似完好的木質層內部,貪婪地汲取著養分!一股更加濃烈、更加污穢的甜膩腐臭如同實質的煙柱,從洞中狂噴而出,直沖索林長老的面門!
“呃??!”索林長老再也無法忍受,發出一聲驚駭欲絕的干嘔,手中的圣杯再也拿捏不住,“哐當”一聲摔在祭臺堅硬的木板上,珍貴的圣液四濺橫流!
這清脆的碎裂聲,如同點燃火藥桶的火星!
“樹……樹根爛了!”一個靠前的婦女最先看清了那個恐怖的腐洞,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變調!
“是腐根!是腐根?。 币粋€老根語者認出了那標志性的菌絲和惡臭,臉色慘白如紙,失聲驚呼。
“紅樹王……紅樹王的根爛了!”
“樹靈……樹靈發怒了?!”
“災難!災難降臨了!”
恐慌如同瘟疫,瞬間在密集的人群中炸開!尖叫、哭喊、推搡、絕望的質問……匯成一股混亂的洪流!之前篤信的“萬古長青”、“永世繁榮”,在這赤裸裸的、散發著死亡惡臭的腐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肅靜!不許慌亂!”索林長老強忍著眩暈和惡心,聲嘶力竭地咆哮,試圖維持秩序。但聲音瞬間被更大的恐慌浪潮淹沒。
就在這時——
“嘎吱……嘎啦啦——!”
一陣令人牙酸、仿佛巨大骨骼被強行扭斷的恐怖聲響,從祭臺下方、靠近主根支撐點的位置傳來!
所有人驚恐地看到,祭臺靠近紅樹王根部的一角,那由粗大浮木和紅樹氣根搭建的堅固平臺,肉眼可見地傾斜、下沉!支撐它的幾根主氣根,在巨大的承重下,暴露出被侵蝕的脆弱截面——那里早已被灰綠色的霉斑覆蓋,木質發黑酥脆!
“要塌了!祭臺要塌了!”靠近邊緣的人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向后推擠!
“轟隆——!??!”
祭臺的一角再也支撐不住,伴隨著木料斷裂的爆響和人們的凄厲慘叫,轟然坍塌!煙塵混合著濃烈的腐臭沖天而起!站在坍塌處的人影如同下餃子般慘叫著墜落,砸在下方的棧道和人群之中!
混亂徹底升級為災難!
坍塌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只畔癖ǖ臎_擊波,以祭臺為中心,瘋狂地向整個核心區、甚至邊緣帶擴散!
“跑啊!”
“浮島要沉了!”
“根都爛了!沒救了!”
“海民打來了?還是陸地人的詛咒?”
毫無根據的謠言在恐懼的催化下瘋狂滋生。人群徹底失去了理智。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秩序和敬畏。人們像沒頭的蒼蠅,尖叫著、推搡著、哭喊著,盲目地向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奔逃——有人沖向停泊小舟的碼頭,有人試圖逃向邊緣帶,更多的人則像潮水般涌向浮森深處、他們以為更穩固的區域。
狹窄的棧道成了死亡陷阱。承受不住巨大的人流踩踏和推擠,連接不同區域的棧道紛紛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繩索崩斷,浮木翻傾!慘叫聲中,不斷有人影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從斷裂處墜落,砸進下方渾濁的水中或被虬結的根系掛住,生死不知。
守衛們早已被沖散。少數試圖維持秩序的,揮舞著骨矛聲嘶力竭地吼叫,但在山崩海嘯般的恐慌面前,他們的聲音如同蚊蚋。混亂中,骨矛非但沒能阻止人群,反而在推搡和踩踏中成為了兇器。一名年輕的守衛被洶涌的人潮撞倒,手中的骨矛脫手飛出,鋒利的淬毒矛尖瞬間刺穿了前方一個正在奔逃的老人后背!老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嚎,撲倒在地,深色的血液迅速在木板上洇開,又被無數慌亂的腳步踐踏而過!
血腥味混合著濃烈的腐臭味,彌漫在曾經充滿慶典氣息的空氣里,構成一幅末日般的恐怖圖景。曾經象征著神圣和庇護的紅樹王,此刻在混亂的背景中沉默矗立,暴露著那個不斷散發惡臭的腐洞,如同一個巨大而猙獰的傷口,嘲笑著腳下螻蟻般的混亂與絕望。
在遠離祭臺、靠近邊緣帶方向的一處相對較高的氣根平臺上,阿瑟掙扎著站直了身體。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但他死死咬著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痛楚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目睹了祭臺的坍塌,聽到了那恐怖的斷裂聲,嗅到了空氣中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血腥、腐臭、以及……毀滅的氣息。
他的目光穿透混亂的人潮,死死鎖定核心區那株巨大的紅樹王,鎖定著那個仍在散發不祥氣息的腐洞。胸前的貝殼吊墜冰冷依舊,卻仿佛與此刻浮森的痛苦產生了某種悲愴的共鳴。
老朽根那枯槁的身影、滲著珍珠光澤粘液的手指、嘶啞的囑托……清晰地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
“滴在…爛根上…讓它…看看…什么是…怕!”
一股混雜著巨大悲憤和孤注一擲決絕的力量,猛地從阿瑟破碎的身體深處涌出。他不再是被驅逐的禍亂者,不再是絕望的旁觀者。他成了這片即將傾覆的浮島之上,唯一手握“解藥”的人!哪怕這解藥來自腐朽的深淵,帶著死亡的詛咒!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里充滿了絕望的喧囂和刺鼻的腐臭。他不再猶豫,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猛地從藏身的陰影中沖出,拖著重傷的身軀,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著,逆著潰散奔逃的人潮,向著核心區,向著那株正在腐朽的“紅樹王”,向著那場注定慘烈而未知的救贖,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