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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局中餌·影隨行

  • 不見江湖
  • 晴云生
  • 9645字
  • 2025-07-20 02:01:00

夜,是墨染的綢緞,沉重地覆蓋著孤峰絕頂。沒有星,沒有月,只有“天一樓”那如同蟄伏巨獸般的黑色輪廓,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沉默地呼吸,吞吐著刺骨的寒意。

阿銹所在的“客房”,位于巨樓深處某個冰冷的高處。沒有玉殿的暖光與溫泉水汽。只有冰冷的黑色巨石墻壁,巨大得令人心慌的空間,以及幾盞懸掛在高高穹頂之下、散發著微弱慘白光芒的、如同鬼火般的石燈。光線吝嗇地照亮一小片區域,將更深的黑暗擠壓到四角,陰影如同潛伏的活物,在墻壁上無聲地蠕動。空氣冰冷稀薄,帶著巖石和歲月沉淀的腐朽氣息,吸一口都像吞下冰渣。一張冰冷的石榻,一張同樣冰冷的石桌,便是全部。

沒有窗。

只有厚重的、同樣由黑色巨石雕琢而成的門,緊閉著。門外,是絕對的死寂。但阿銹知道,那死寂中,必然蟄伏著影子。那個木訥、致命、如同融于黑暗本身的灰衣人阿影,或者其他更隱秘的存在。溫如玉那溫潤如玉的笑容下,是比這孤峰寒石更冰冷的掌控。

他盤膝坐在冰冷的石榻上,背脊挺直如槍,緊貼著同樣冰冷的墻壁。破舊的夾襖和羊皮襖無法抵御這滲入骨髓的寒意,但他仿佛感覺不到。帽檐壓得更低,陰影幾乎完全吞噬了他的臉龐。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兩點冰冷的幽光,如同雪原上獨狼的瞳仁。

雙手平放在膝上,掌心向上,虛握著。看似在調息,實則全身每一寸肌肉都處于一種微妙的、引而不發的緊繃狀態。背后的銹刀,緊貼著冰冷的石壁,刀柄處那股沉寂的搏動感,并未因環境的死寂而平息,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焦躁?如同被關入籠中的猛獸,不安地躁動著。刀身隔著粗糙的布條,仿佛在微微震顫,發出只有阿銹能感知到的、極其低沉的嗡鳴。

這嗡鳴,是對這冰冷牢籠的抗議,也是對無處不在的、無形窺視的警告。

溫如玉的話,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心頭。

“鑰匙……”

“月痕……”

“目標一致……”

每一個詞,都帶著劇毒的倒鉤。他像一顆被投入棋盤的棋子,被動地置于這孤峰絕頂的牢籠之中。溫如玉想做什么?利用他這把指向月痕的“刀”?還是覬覦他懷中那枚冰冷的銅錢“鑰匙”?抑或兩者皆是?

阿銹的指節在黑暗中微微收緊。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枚銅錢冰冷堅硬的觸感。師父臨終前渾濁的眼神,那枚被塞入手中的、刻著扭曲蟲形符號的冰冷銅錢,雪山腳下沖天而起的火光和刺骨的月痕刀光……碎片般的畫面在冰冷沉寂的心湖中攪動,卻無法拼湊出完整的真相。他只知道自己背負著什么,卻看不清腳下的路通向何方。

這“天一樓”,是更大的孤山,更冰冷的牢籠。

時間在死寂和寒冷中緩慢流逝。石燈慘白的光芒在巨大的空間里投下晃動的、扭曲的影子。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一整夜。那扇厚重的黑色石門,終于發出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咔噠”聲。

不是開啟,而是某種機括解鎖的聲音。

緊接著,石門悄無聲息地、平滑地向內滑開一道縫隙。沒有腳步聲,沒有氣息波動,一個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依舊是那身灰色的布衣,依舊是那張木訥得毫無特點的臉。阿影。

他站在門內陰影的邊緣,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石雕,垂著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平靜地落在石榻上的阿銹身上,沒有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如同兩塊石頭在摩擦:

“樓主有請。”

沒有多余的字。說完,他便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身影重新融入門外的黑暗,只留下那道敞開的石門縫隙,如同巨獸微張的、深不見底的口。

阿銹緩緩睜開眼。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那道敞開的門縫,掃過門外濃稠的黑暗。陷阱?還是下一步棋局的開始?他沒有選擇。在這孤峰絕頂,在這深不可測的巨樓之中,他無處可逃,也無路可退。

他站起身。動作沉穩,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背后的銹刀隨著他的動作,刀柄處那股搏動感似乎更加清晰了幾分。他拉低帽檐,一步踏出冰冷的石室,踏入門外那同樣冰冷、卻似乎流動著某種無形暗流的黑暗回廊。

阿影如同一個沉默的引路幽靈,在前方無聲地移動。他的腳步沒有絲毫聲響,身影在巨大石柱投下的濃重陰影間時隱時現,如同真正的影子。回廊深邃曲折,不知通向何方。只有石壁兩側偶爾鑲嵌的、散發著慘白微光的螢石,照亮一小段路徑,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空氣冰冷,帶著一種墓穴般的死寂。

阿銹緊隨其后,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黑色石面上,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中激起微弱的回響,更襯出阿影腳步的詭異無聲。他的感官提升到極致,警惕著黑暗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絲異動。但除了阿影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和兩人單調的腳步聲(他自己的),回廊里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和……一種被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的毛骨悚然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透出不同于螢石慘白的光線。柔和、溫暖,帶著玉質的溫潤感。那是玉殿的方向。

果然,回廊盡頭,豁然開朗。巨大的玉殿再次呈現在眼前。溫泉水汽氤氳,水晶宮燈柔和的光線灑滿空間,潔白的絨毯,溫潤的玉璧,一切都溫暖奢華如同仙境。與阿銹剛剛離開的冰冷石室,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溫如玉依舊斜倚在那張寬大的黃玉坐榻上,姿態閑適優雅。他手中沒有玉如意,而是端著一只瑩白如玉的茶杯,杯中熱氣裊裊,茶香清雅。他正與坐在下首一人談笑風生。

那人,阿銹認得。

正是“仁義劍”林正風!

林正風今日換了一身更為莊重的深紫色錦袍,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如冠玉,氣度雍容。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如同春風拂面般的微笑,正與溫如玉低聲交談著什么,不時撫須點頭,一派正氣凜然、憂國憂民的武林楷模風范。

當阿銹的身影出現在玉殿門口時,兩人的目光同時投了過來。

溫如玉臉上的笑容溫潤依舊,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掌控棋局般的了然。他放下茶杯,聲音清朗悅耳,如同玉磬:“阿銹小友來了。正好,林大俠也在。”

林正風的目光落在阿銹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如同看一件不甚滿意的工具。他臉上那春風般的笑容并未改變,聲音洪亮,帶著慣有的、令人信服的威嚴:“哦?這位便是溫樓主提過的少年英杰?果然……器宇不凡。”他刻意在“器宇不凡”上加重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語調,配合著目光掃過阿銹破舊的衣著,其中的諷刺不言而喻。

阿銹站在門口,破舊的灰夾襖和羊皮襖散發著塞外的風塵與血腥,與這玉殿的奢華格格不入。他沒有理會林正風話語中的刺,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掃過兩人。溫如玉的溫潤,林正風的“仁義”,在此刻看來,如同兩張精心描畫、卻掩蓋不住內里腐朽的假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虛偽氣息。

溫如玉仿佛沒看到這無形的對峙,他優雅地起身,踱步到兩人之間,姿態從容,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將兩顆棋子擺放在合適的位置。

“林大俠心系武林安危,近日正欲召集正道群雄,共商除魔大計。”溫如玉的目光轉向林正風,帶著恰到好處的敬意,“那盤踞在‘黑風嶺’廢棄礦洞的‘血手幫’,劫掠商旅,屠戮無辜,手段兇殘,已是武林一大毒瘤。林大俠欲親率‘正義之師’,剿滅此獠,還一方百姓安寧,實乃武林之幸,蒼生之福!”

他話語鏗鏘,充滿了對林正風“俠義之舉”的推崇。

林正風撫須微笑,臉上正氣更盛,對著溫如玉微微拱手:“溫樓主過譽了。除魔衛道,乃我輩本分!林某義不容辭!”他目光轉向阿銹,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威嚴,“這位小友身手不俗,又心懷俠義(他刻意強調了這兩個字),此次剿匪,正是歷練之機,揚名之始!小友可愿隨林某同往,為武林正道,盡一份心力?”

心懷俠義?

阿銹的嘴角,在帽檐的陰影下,極其冰冷地勾了一下。他想起了洛陽杏花巷里,那兩個倒在血泊中、腰懸金劍徽記的“俠少”,想起了懷里那方染血的絲帕。這“仁義”二字從林正風口中吐出,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溫如玉適時地接過話頭,目光溫和地落在阿銹身上,帶著一種“為你著想”的意味:“小友追尋之事,線索渺茫,如同大海撈針。林大俠門下弟子遍及江湖,耳目眾多。此次隨行,既能見識武林正道風范,又能借林大俠之力,或可探得一絲‘月痕’蹤跡。此乃一舉兩得之事。”他話語輕柔,卻字字如鉤,精準地鉤在阿銹無法拒絕的軟肋上——月痕!

借林正風之力,探月痕蹤跡?

阿銹的心沉入冰窖。這分明是把他當成一枚探路的石子,一枚吸引火力的誘餌!這溫如玉,是要將他推向林正風的陣營,推向那所謂的“剿匪”前線,推向未知的危險漩渦!而他,幾乎沒有拒絕的余地。拒絕,意味著徹底失去這孤樓中唯一可能接觸月痕線索的機會,也可能意味著……溫如玉立刻翻臉!

他沉默著。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掃過溫如玉那張溫潤如玉、卻深藏劇毒的臉,掃過林正風那張道貌岸然、正義凜然的臉。背上的銹刀在無聲地搏動、嗡鳴,傳遞著強烈的抗拒與危險預警。

玉殿內溫暖如春,檀香裊裊。三人之間,卻彌漫著無形的寒流與殺機。

“如何?”林正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那“仁義”的假面下,上位者的威壓隱隱透出,“莫非小友……對除魔衛道,心存疑慮?”他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阿銹刺穿。

阿銹緩緩抬起頭。帽檐的陰影下,那雙沉寂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

“何時出發?”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沒有任何情緒。

溫如玉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微光,快如流星。林正風臉上的不耐也瞬間被“孺子可教”的贊許取代(雖然那贊許浮于表面)。

“好!爽快!”林正風撫掌一笑,“明日卯時,山下‘望鄉亭’集結!”

溫如玉微笑著頷首,仿佛促成了一樁美事:“如此甚好。阿影,送小友回去歇息,養精蓄銳。”

阿影如同鬼魅般,再次無聲地出現在阿銹身側。依舊是那木訥的表情,依舊是那無聲的壓迫感。

阿銹沒有再說話。他最后冰冷地看了一眼這溫暖仙境中兩張虛偽的臉孔,轉身,跟著阿影那如同融入陰影的身影,重新踏入冰冷死寂的回廊黑暗之中。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沉重而孤寂,如同走向祭壇的犧牲。

門,在身后無聲地關閉。冰冷的石室再次將他吞沒。慘白的石燈光芒下,阿銹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

他解開背后纏裹的銹刀。布條一層層剝落,露出那暗紅色的、斑駁的刀身。在慘白的光線下,那些銹跡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痂,隱隱流動著幽暗的光澤。刀柄處那股搏動感清晰地傳遞到掌心,帶著一種奇異的溫熱和……憤怒?仿佛這柄沉默的刀,也在為即將成為他人棋子的命運而憤怒。

他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粗糙的刀身。指尖傳來刀身細微的震顫,如同野獸壓抑的低吼。

棋子?

誘餌?

阿銹的嘴角,在冰冷的陰影中,極其緩慢地、扯開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笑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種被逼入絕境后、即將撕咬的決絕。

他閉上眼。洛陽花市的喧囂、塞外破廟的血腥、孤峰玉殿的殺機……無數畫面在腦海中翻騰、碰撞。最終,定格在師父渾濁的眼睛和那枚冰冷的銅錢上。

江湖如局。

人心如淵。

他握緊了手中的銹刀。刀身的搏動,仿佛與心跳漸漸同步。

咚。咚。咚。

天色未明。

孤峰之下,“望鄉亭”如同一個蜷縮在巨大山影里的瘦小骨架。幾根斑駁褪色的朱漆柱子支撐著殘破的瓦頂,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中沉默。亭外一條蜿蜒的官道,隱沒在兩側嶙峋的山石陰影里,像一條僵死的灰蛇。

寒風在亭柱間穿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卷起地上的枯葉和沙塵。空氣冰冷刺骨,帶著山野間特有的、枯草和露水的腥氣。

亭內,影影綽綽。約莫二十余人肅立。清一色的深藍色勁裝,胸口繡著那柄醒目的、斜插祥云的金色小劍徽記。腰間佩劍,劍鞘制式統一,閃爍著冷硬的金屬光澤。人人站得筆直,神情冷峻,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倨傲。他們是林正風的核心弟子,金劍門的精銳,“正義之師”的骨干。一股無形的、訓練有素的肅殺之氣,在小小的望鄉亭內彌漫。

阿銹站在亭子最邊緣的陰影里。破舊的灰夾襖外面,勉強套了一件林正風“賜予”的、同樣深藍色但明顯不合身、質地也粗糙許多的勁裝。那柄纏裹著破布條的銹刀,依舊背在身后,與周圍光鮮亮麗的佩劍格格不入。他如同一個被強行塞入華麗樂隊的乞丐,沉默而突兀。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

亭內的金劍門弟子,目光如同探針,不時掃過阿銹。那目光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審視,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一個來歷不明、衣衫襤褸、背著破刀的野小子,憑什么與他們這些名門正派的精英弟子同行?甚至……似乎還得到了林大俠的“看重”?這讓他們優越的內心感到極度不適。

“哼,哪來的土包子?也配穿我們金劍門的衣服?”一個站在前排、身材高壯、臉上帶著一道淺疤的年輕弟子,斜睨著阿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噓,小聲點。聽說是溫樓主引薦的,林師伯自有安排。”旁邊一個面皮白凈的弟子低聲勸阻,但眼神里的不屑同樣明顯。

“溫樓主?哼,一個下人而已,有什么資格……”疤臉弟子嘟囔著,被同伴扯了一下衣袖,才悻悻住口,但看向阿銹的目光更加不善。

阿銹仿佛沒有聽見。他靠著冰冷的亭柱,帽檐下的目光穿透黎明前的黑暗,投向官道延伸的方向。那里,山影幢幢,如同蟄伏的巨獸。懷里的那方染血絲帕,冰冷的金劍徽記硌著胸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而富有節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亭內壓抑的寂靜。

兩匹神駿異常、通體雪白、鞍韉華貴的駿馬,踏著碎步,如同踩著云朵般輕盈而來。當先一匹馬上,端坐著的正是“仁義劍”林正風!他依舊是一身深紫錦袍,外罩一件玄色繡金邊的披風,在晨風中獵獵作響。面如冠玉,三縷長須飄拂,眼神銳利如電,顧盼間自有一股懾人的威嚴。他身旁稍后半步,則是那位曾與阿影交手的“玉面小孟嘗”楚云鶴。楚云鶴今日穿著一身寶藍色勁裝,外罩銀白色軟甲,更顯英姿勃發,只是右手手腕處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略顯蒼白,眼神深處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郁和屈辱。

兩人身后,跟著四名同樣衣著光鮮、神情精悍的隨從。

“參見師父(師伯)!”

亭內所有金劍門弟子齊齊躬身行禮,聲音洪亮整齊,帶著發自內心的敬畏。

林正風勒住馬韁,雪白的駿馬發出一聲清越的嘶鳴。他目光如電,掃過亭內眾人,在阿銹身上微微停頓了一瞬,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不甚起眼的工具。隨即,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響起:

“諸位弟子!‘血手幫’盤踞黑風嶺礦洞,劫掠商旅,屠戮無辜,惡貫滿盈!今日,我輩正道中人,當替天行道,鏟除此獠,還一方百姓安寧!此乃俠義之舉,天理昭彰!望諸位奮勇當先,揚我金劍門威名!”

“除魔衛道!揚我門威!”

“除魔衛道!揚我門威!”

眾弟子群情激奮,振臂高呼,聲浪震得亭頂的灰塵簌簌落下。肅殺之氣瞬間高漲,仿佛正義的火焰在他們胸中熊熊燃燒。

林正風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陰影中的阿銹身上,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威嚴:“阿銹,你既隨行,便需聽從號令。此行兇險,望你好自為之,莫要辜負了溫樓主一番心意。”他特意加重了“溫樓主”三個字。

阿銹沉默著,沒有任何回應。帽檐下的陰影,掩蓋了他所有的表情。

林正風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應,冷哼一聲,一揮馬鞭:“出發!”

馬蹄聲再次響起,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殘破的望鄉亭,沿著蜿蜒的官道,沒入黎明前濃重的山影之中。

隊伍行進的速度很快。林正風和楚云鶴策馬在前,四名隨從緊隨其后。二十余名金劍門精銳弟子步伐整齊,佩劍與甲胄摩擦,發出鏗鏘的聲響,帶著一股逼人的氣勢。阿銹被有意無意地排擠在隊伍的最后方,如同一個多余的存在,沉默地跟著。

山路崎嶇,林木漸深。晨光艱難地穿透濃密的樹冠,在濕冷的林間小道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空氣潮濕,彌漫著腐葉和泥土的氣息。越往前走,道路越發荒僻難行,人煙絕跡,只剩下鳥獸的鳴叫和風吹過林梢的嗚咽。

楚云鶴策馬跟在林正風身側,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他微微側頭,壓低聲音道:“師父,那小子……來歷不明,還背著那樣一柄怪刀。溫樓主突然將他塞進我們隊伍,是何用意?弟子總覺得……此人不妥。”他右手手腕的繃帶下,似乎還在隱隱作痛,讓他對溫如玉相關的一切都充滿警惕和恨意。

林正風端坐馬上,目視前方,臉上那“仁義”的肅穆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卻深邃了幾分,同樣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溫如玉此人,心思深沉如海,其用意豈是輕易能看透?此子,不過是他投下的一顆石子罷了。或為試探,或為攪局,或是……另有所圖。”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毒蛇般的弧度,“不過,既入我彀中,是石是玉,是餌是刀,便由不得他了。礦洞兇險,刀劍無眼……一個來歷不明的‘義士’,為除魔衛道而‘不幸’捐軀,也是武林佳話。”

楚云鶴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陰狠,低頭應道:“弟子明白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纏著繃帶的右手腕,看向隊伍后方阿銹背影的眼神,充滿了冰冷的殺意。一個“不幸捐軀”的野小子,正好可以洗刷他在醉仙居的恥辱!

兩人的低語隨風飄散,淹沒在隊伍行進的鏗鏘聲中。走在隊伍末尾的阿銹,似乎毫無所覺。他沉默地走著,腳下的腐葉發出輕微的碎裂聲。背上的銹刀緊貼著脊骨,刀柄處那股搏動感,隨著深入山林,隨著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硫磺和礦石的怪異氣味越來越濃,而變得異常清晰、異常……躁動?仿佛感應到了什么。

日頭漸漸升高,穿透濃密的樹冠,在林間灑下道道金色的光柱。隊伍前方,帶路的弟子停了下來,指著前方一處被茂密藤蔓和灌木掩蓋的山坳入口,大聲稟報:“師伯!前面就是‘黑風嶺’入口!那廢棄的‘黑石礦洞’就在里面!”

林正風勒住馬韁,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幽深如同巨獸咽喉的山坳入口。空氣中那股硫磺和礦石的怪味更加濃烈了。他臉上浮現出悲天憫人的沉重表情,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凜然正氣:

“魔窟就在眼前!諸位弟子!隨我殺入魔巢,鏟除妖邪!為武林除害,為蒼生立命!凡有抵抗者,格殺勿論!婦孺若與邪魔為伍,亦不可姑息!此乃大義所在,容不得半分婦人之仁!殺!”

“殺!殺!殺!”

金劍門弟子齊聲怒吼,聲震山林!肅殺之氣沖天而起!嗆啷啷一片拔劍出鞘的聲音!寒光閃爍,劍氣森然!二十余道藍色的身影,如同出閘的猛虎,在林正風大手一揮之下,迅猛地撲向那藤蔓掩蓋的礦洞入口!動作整齊劃一,帶著名門正派特有的、訓練有素的殺伐之氣!

楚云鶴一馬當先,左手持劍(右手不便),臉上帶著復仇般的猙獰和興奮,率先沖入洞口!其余弟子緊隨其后,喊殺聲和兵器撞擊藤蔓巖石的聲響瞬間在幽深的山坳里回蕩開來!

阿銹落在最后。他沒有立刻跟隨沖殺。只是站在洞口外,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些爭先恐后、臉上帶著“正義”的狂熱沖入黑暗的身影。林正風那“婦孺亦不可姑息”的話語,像冰冷的毒針,刺入耳膜。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背后的刀柄。

礦洞入口幽深黑暗,如同通往地獄的甬道。濃烈的硫磺味、潮濕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從洞口洶涌而出。

阿銹深吸了一口洞外冰冷的空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冰冷怒焰和銹刀那焦躁的搏動。他邁開腳步,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最后一個踏入了那片象征著“正義討伐”的黑暗之中。

洞內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前方金劍門弟子手中火把跳躍的光芒,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洞壁是深黑色的、粗糙嶙峋的巖石,布滿開鑿的痕跡和濕漉漉的水珠。腳下坑洼不平,散落著碎石和腐朽的礦車軌道。空氣渾濁,彌漫著濃烈的硫磺、霉味、塵土,以及……一絲更加清晰的、混雜著劣質煙草和食物氣息的煙火味?

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在曲折的礦洞深處激烈地響起,伴隨著陣陣凄厲的慘叫和怒罵!顯然,戰斗已經爆發!

阿銹加快腳步,循著聲音和火光向前。礦洞曲折向下,岔道極多,如同巨大的迷宮。越往里走,空間反而越開闊。前方的火光和廝殺聲也越來越清晰。

轉過一個巨大的彎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如同地下廣場般的礦洞大廳呈現在眼前!大廳中央,殘留著巨大的礦坑和坍塌的礦道支架。四周巖壁上,鑿出了許多低矮簡陋的洞窟,顯然是居住的地方。此刻,大廳內一片混亂!

數十名金劍門弟子,手持利劍,結著簡單的劍陣,正與一群衣衫襤褸、手中拿著礦鎬、鐵鍬、柴刀甚至木棍的“敵人”激烈廝殺!

那些所謂的“血手幫”幫眾,根本不是想象中兇神惡煞的悍匪!他們大多是面黃肌瘦、眼神驚恐的礦工!身上穿著破舊不堪、沾滿煤灰的短褂,臉上布滿塵灰和生活的苦難。他們有的頭發花白,佝僂著背,有的還是半大的少年!他們手中的武器簡陋不堪,在金劍門弟子精妙的劍法和鋒利的佩劍面前,如同螳臂當車!

“殺!殺光這些邪魔!”

“一個不留!”

金劍門弟子們臉上帶著“正義”的狂熱和殺戮的興奮,劍光閃爍,毫不留情!每一次劍光亮起,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雨和凄厲的慘嚎!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礦工,揮舞著一柄缺口的礦鎬,試圖阻擋刺向一個蜷縮在角落、嚇得瑟瑟發抖的孩童的劍鋒!

“噗嗤!”

劍光輕易地蕩開礦鎬,精準地刺入老礦工的胸膛!

“呃……”老礦工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難以置信,身體緩緩倒下,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碎石。

那孩童發出驚恐到極致的尖叫!

一個瘦弱的少年,舉著一根木棍,哭喊著沖向一個剛剛砍倒了他父親的藍衣弟子!

“找死!”那弟子獰笑一聲,劍光回掃!

少年連人帶棍被斬成兩截!內臟和鮮血噴灑一地!

“畜生!我跟你們拼了!”一個滿臉煤灰、身材壯碩的漢子,雙目赤紅,揮舞著沉重的鐵錘,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砸向一名金劍門弟子!

那弟子身法靈動,輕易避開鐵錘,劍光如同毒蛇吐信,瞬間在漢子身上留下數道深可見骨的血口!漢子慘叫著倒下,被旁邊另一名弟子補上一劍,徹底了結!

這不是戰斗!

這是一場赤裸裸的、一邊倒的屠殺!

礦工們的抵抗微弱而絕望。他們根本不是對手。慘叫聲、哭喊聲、哀求聲、金劍門弟子冷酷的呵斥和興奮的喊殺聲,混雜著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在這巨大的礦洞大廳里瘋狂回蕩,如同地獄的哀歌!

林正風站在大廳入口一處稍高的巖石上,負手而立。他臉色沉凝,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整個“戰場”。看到弟子們“英勇殺敵”,他微微頷首,臉上帶著一絲“大義凜然”的肅穆。當目光掃過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老弱婦孺時,他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但隨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他朗聲喝道:“除惡務盡!不可讓一人逃脫!速戰速決!”聲音在嘈雜的礦洞中清晰地傳入每個弟子耳中,如同催命的符咒!

楚云鶴左手持劍,劍法雖不如右手靈動,但對付這些毫無章法的礦工依舊游刃有余。他臉上帶著殘忍的快意,專挑那些看似強壯、試圖反抗的礦工下手,劍光狠辣,每一次出手都必見血光!似乎要將醉仙居受辱的怨氣,全部發泄在這些“邪魔”身上!

阿銹站在大廳入口的陰影里。眼前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那倒在血泊中的老礦工,那被斬成兩截的少年,那被刺穿胸膛的漢子,那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眼神空洞絕望的孩童……這一幕幕,與三年前那個被血色月痕吞噬的山村噩夢,瞬間重疊!

仁義?

俠義?

除魔衛道?

林正風那張“大義凜然”的臉,在此刻的阿銹眼中,比破廟中斷臂老狼的刀疤臉更加猙獰!比塞外酒館里那些滿臉橫肉的惡霸更加丑惡!這震天的“俠義”之聲,比孤山的風嘯更加刺耳!比野獸的嘶嚎更加令人作嘔!

一股冰冷到極致、卻又如同巖漿般沸騰的怒焰,混合著滔天的殺意,在阿銹胸腔深處轟然爆發!背上的銹刀仿佛感應到了主人的滔天怒火,刀柄處那股沉寂的搏動感瞬間化為狂暴的灼燒!刀身在布條纏裹下發出低沉而清晰的嗡鳴!如同被禁錮的兇獸,渴望著鮮血的祭奠!

“住手!!!”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胸腔深處炸裂而出、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嘶啞的怒吼,如同驚雷般在血腥彌漫的礦洞大廳中炸響!

所有的喊殺聲、慘叫聲,瞬間一滯!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蘊含著無盡冰冷怒焰的吼聲震得心神一顫!廝殺中的雙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驚愕地望向聲音來源——大廳入口的陰影處!

只見阿銹猛地踏前一步!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繡著金劍徽記的藍色勁裝,如同撕下一塊骯臟的裹尸布,狠狠摔在腳下的血泊之中!

破舊的灰色夾襖重新顯露出來,上面沾染著塞外的風沙和更陳舊的血跡。他反手,“鏘啷”一聲,拔出了背后那柄纏裹的銹刀!

布條散落!

暗紅色的、斑駁的刀身暴露在礦洞昏暗的光線下!銹跡在血腥氣息的刺激下,仿佛活了過來,流動著妖異的暗紅光澤!一股難以言喻的、兇戾、暴虐、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恐怖氣息,如同無形的風暴,以阿銹為中心,轟然席卷了整個礦洞大廳!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壓過了大廳內所有的血腥和狂熱!

他雙手握刀!刀尖斜斜指向地面,暗紅色的刀身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凝固的血河!帽檐的陰影下,那雙眼睛再無半點沉寂,只剩下燃燒的、如同九幽寒冰般的怒焰,死死鎖定了高臺上那個紫袍身影——林正風!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帶著刺骨的殺意和毫不掩飾的嘲弄:

“魔?”

“你們……才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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