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哥此言何意啊？”

成不憂面容一變，大驚失色，泛紅的臉龐此刻竟有些發白。

只怪封不平這話簡直太過驚人。

日后三人獨自攻上華山？

那顧辰呢？難不成師哥想要逐顧辰出師門？

此時天色漸晚，暮色拉開，遠處山尖褪了輪廓，近處的積雪也開始發灰。

山風越來越大，吹的封不平衣袍咧咧作響，昏沉光線下，似是在峰頂搖晃。

“若小辰所說當真，左冷禪果有狼子野心，即使我等真能奪下華山，事后左冷禪攜勢來逼，要我華山消名，歸他嵩山門下，你該當如何。”

“死戰而已。”

成不憂長嘆一口氣，身子向前一塌，身形好似佝僂不少，原本矮壯精悍的身軀，像是突然被抽去脊梁般失去支撐。

他已經明白封不平的意思。

“不錯，我等一生志在光復劍宗，重振華山門楣，若有敵來犯，自是死戰而已。”

封不平電目怒睜，氣勢迫人，凜然不可直視。

隨即他眼眸低垂，焦黃的面皮上突然透出一絲黯淡。

“我等垂垂老態，死則死矣不足為惜，可小辰年紀尚輕，且有大好未來，讓他跟著我們一同……”

封不平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轉而看向叢不棄。

“你我身為劍宗門人，自當以死為報劍宗重恩，可小辰由你我授業，也未錄宗門名牒，劍宗重任怎可加之他身？”

“可左冷禪究竟何為，只是小辰猜測。”成不憂忍不住道。

“前路兇險猶未可知，若只是上華山一事艱難便罷了，可如今多出不明危機，自當小心為上。

若奪回華山后萬事皆安，到時找回小辰便可，若是有難，亦當不連累他。”封不平語氣灑然，目光卻深沉如幽。

成不憂閉目不言，掌心輕顫，默立良久后，才睜開雙眼，喟然一笑：

“師哥思慮周全，要是我等遇難，有小辰在外可續劍宗傳承，亦不致劍宗消亡。”

“便是如此。”

封不平淡淡點頭，遙看天穹。

冬季晚霞初現，金橙雙色在天邊交際，灑下一片余暉，罩在雪峰之巔，積雪像是被熔金浸過，連棱角都柔和不少。

“師哥，你老了。”成不憂盯著封不平側臉，突然開口。

“是啊，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白云蒼狗，我早已是兩鬢斑白。”

“不。”

成不憂搖頭，“我是說，你竟也開始留后路了。”

封不平啞然，隨后嘴角帶起揶揄之色，“我要是帶小辰去送死，你又不樂意了。”

成不憂一愣，因為封不平竟是罕見的跟他開起玩笑來，不禁說道。

“師哥，你很久沒與我說笑過了。”

成不憂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封不平總是一臉肅穆的表情。

也許是隱居中條山之后，或許是劍宗被屠，師門慘死？

可能早在宗門以前也說不定，因為封不平本就是嚴謹甚微的性格。

“其實小辰到來之前，你也如我這般。”

“是嘛，我倒是沒覺得。”

成不憂呵呵一笑，不由問道：

“師哥，你何以突然對小辰這般關懷？”

今天封不平教顧辰狂風快劍他倒能理解。

之前封不平防備顧辰，便是擔憂對方不思劍宗，生有異心。

而今天顧辰一番對嵩山派的推論，可能打破了他心中戒備。

但封不平突然讓顧辰下山，乃至決定不再讓他介入劍氣之爭，著實出乎成不憂的預料。

“難道我以前對他不關心？”封不平反問道。

“不是，我的意思，額，意思是……”成不憂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辭，面色又開始泛紅。

“你是想說為何我之前怕他不思劍宗，今日得知他心中有宗門，又為何讓他置身事外對吧？”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成不憂不住點頭。

“之前如此是因我不知小辰想法，如今得知他心系宗門，對你我三人心懷恩義，方懂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終是我之前有所誤解。”

封不平眼角帶笑，一臉欣慰。

“至于讓他置身事外，若是不知左冷禪或有這般野心，我也不至如此。

如今既知，讓這般懂事的好孩子，跟著你我三人身處險境豈不可惜？”

成不憂深深點頭，“我終究不如師哥想的深遠，只一心想把他帶在身邊照料，此時方知讓他離開才能護他周全。”

“不錯，以他之資質，若是不遇險惡，不誤入歧途，日后定可為一代武學宗師，天下頂流，或可再揚我劍宗威名。”

“到時定能壓住東方不敗，讓我華山劍宗成為天下第一。”成不憂暢想起來。

封不平忍不住輕哼一聲。

“東方不敗？不過小辰踏腳石爾。”

“哈哈。”

成不憂開懷大笑，也不知是被番言語樂道，還是被這構想愉悅到。

殘陽送來晚風，卷起一道笑聲，直入霞光天際。

……

封不平和成不憂踏著暮色歸來時，從不棄綁著袖帶，穿著圍裙恰巧煮好飯菜。

“熱幾壇黃酒來。”

剛把飯菜端上桌，叢不棄又被打發去取酒打水。

顧辰有些訝異，三位師父晚上是不喝酒的，以免耽誤第二天的晨練。

這也是封不平的規定。

不過這次大師父卻并沒有阻止，倒讓顧辰意外，不由問道。

“何事如此高興？”

“聽說你今天悟劍，半日便學會了師哥教你的劍法？”成不憂大聲說道。

“機緣巧合。”

“不驕不躁，不錯，深得我傳。”

成不憂大力拍打顧辰肩膀，顯得極為亢奮，“今天就為你悟劍慶祝一番。”

“酒來咯。”

此時叢不棄端來一個火盆和裝著熱水的大缸，里面放著兩大壇黃酒，已然打開封蓋。

一陣濃馥溫厚的酒香飄來，混合著蒸煮過的米香，稍顯沖鼻。

叢不棄臉色有些發紅，顯是剛才開酒壇時偷喝了兩口。

他一喝酒就會臉紅。

顧辰接過酒壇，給三人一人倒上一碗。

“今日你也喝。”成不憂大手一揮道。

顧辰稍顯猶豫，他年紀小，三位師父是不允許他喝酒的。

余光撇了一眼封不平，見他并不阻止，便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成不憂舉起酒碗，“為慶賀今日師哥傳授小辰狂風快劍，喝。”

話罷一飲而盡。

顧辰先抿了一口，這還是他今生第一次喝酒。

入口是米漿的甜味，米漿混合著微蜜劃過舌尖，細品之下便是發酵帶來的酸味，咽下后泛起些許裝酒陶壇的沉味，口感醇厚柔和。

隨即跟著一飲而盡。

“好，喝酒就得這么喝。”

叢不棄見狀拍手一樂，不過立馬制止顧辰倒酒，“你喝一碗就夠了。”

“哦。”

顧辰稍顯遺憾，山中所食所飲滋味寡淡，這黃酒喝起來調劑口味倒挺合適。

“星斗垂天結鸞儔，寒刃相交霜氣流。

忽見雙鋒玩山雪，青峰紫電繞指柔……”

叢不棄酒量不行，不多久就已經醉倒在地，倒捧著空的酒壇雙手不住擊拍，嘴里唱著不知名的詩歌。

暮色猶帶醉意長，晚風已把話愁。

叢不棄突然撈起身旁長劍，一劍出鞘劍柄直奔顧辰而去。

等顧辰接住長劍，叢不棄醉意朦朧，含糊叫道：“舞來，舞來。”

竟是要讓顧辰舞劍助興。

他略微思索，起身并劍而立，手腕輕搖，清鋒挑碎三更月，踏足驚回九畹蘭。

“丑陋至極，丑陋至極……”

從不棄看清顧辰使的竟是淑女劍法，口中不住喝罵。

但也沒讓顧辰停下。

時有夜風襲來，卷入茅檐殘雪，被顧辰劍風刷過，隨勢翩翩起舞，桌上點光閃動，墻邊劍影云飛，雪花舞興已盡，落入火燭方休。

燭火遇雪忽地竄高，屋內為之一亮，只見昏黃光線下的封不平，成不憂，叢不棄三人面色晦暗不明，皆凝神看向舞劍的顧辰。

有的看劍，有的看人，有的看愁。

……

山中日月流轉，茅舍前的山坳凍雪被風啃出豁口，漏出底下的褐黃土坡。

背陰處冰瀑上凝結的晶柱化為細流而出，隨著溪水淌向遠方。

顧辰在山林縱躍，偶見野兔從茅草叢中竄出，蹦跳間留下幾點怯生生的新綠，迎著晨光，扎眼至極。

踏枝點璧，飛崖過嶺，顧辰隨同三位師父一起，登上每日點到的峰頂平臺。

放眼望去，積雪消融，翠柏蒼松已是目所能見，迎著朝陽，散發勃勃生機。

此時距離封不平教授他狂風快劍已過了兩月有余。

這兩個月內，顧辰生活的無比充足。

每日時間都被安排的滿滿當當。

一睜眼就是練劍，一閉眼就是睡覺，幾乎沒有空閑。

只因他本來每天只需練習玉女十九式，希夷劍法，快劍一十二式，以及絕命連環三仙劍這四套劍法。

可現在又多了兩套。

除了狂風快劍，還有招式煉至純熟后就不再研習的淑女劍法。

在大師父封不平的要求下也撿了起來。

他實不知道為何對方要逼自己精研這套劍法。

因這淑女劍法與玉女十九式以巧勝拙適合女性不同。

此劍法專為女性經脈設計，且劍走陰柔，還含有大量需以柔韌身法相配的劍招，根本就不適合男子練習。

顧辰也不會用此劍招對敵。

即使像之前對陣費彬一樣，使來迷惑對方，他現在的劍招造詣也完全夠用。

無需在此劍法上浪費時間。

但是顧辰反對無效，就連最疼他的二師父成不憂，都無視他的抱怨。

這讓他更為急切的想擊敗三師父叢不棄，盡快下山。

仔細算算，他在山中的隱居時間也來到第三個年頭。

三年之期已到，他也該龍王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