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江風像一把濕冷的刀,貼著水面橫掃過來。
蘆葦叢被壓彎成一道道銀色的浪,浪尖掛著細碎的冰碴,在殘陽里閃出幽藍的光。
顧承霄站在渡口石階上,反手按住腰間木雕——那截三寸青黑色的小像,此刻正貼著他的體溫,發出細微的嗡鳴。
他剛從集市脫身,靴幫上還沾著屠戶劉大的血沫子,袖口里塞著柳小娘子硬塞的胭脂盒,一冷一熱,像把命運夾在指縫。
“來得真快。”
顧承霄低罵一句,目光掠過江面。
顧承霄瞳孔驟縮。三年前青冥觀那場大火突然在記憶中復燃——血雨中飄飛的紅紗,檐角銅鈴里滾落的人頭,還有那柄插在觀主天靈蓋上的青銅短錐。他后退時靴跟陷入淤泥,驚起的螢火蟲群在兩人之間織成星幕,照亮了洛紅衣衣擺暗繡的骷髏纏枝紋,那些纏繞在骸骨上的藤蔓竟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蠕動。
“天鏡司說這是鑰匙。“洛紅衣突然貼近,薄荷混著鐵銹味的吐息噴在顧承霄耳畔。她指甲劃過木雕的瞬間,刮下的木屑泛起金屬光澤,落地竟發出珠玉相擊的脆響。顧承霄這才發現木雕紋路里嵌著極細的金絲,正隨著女子觸碰泛出脈動般的微光。
浮出水面時暮色已染紫江波。廢棄龍王廟的殘垣間,洛紅衣擰著滴水的長發輕笑:“鏡獄十八衛都出動了...“她突然扯開衣領,心口處猙獰傷口里嵌著半截木雕,斷面處的金絲正如活物般蠕動,“三年前青冥觀主臨死前,把另半截打進我琵琶骨。“
顧承霄摸向腰間的手突然僵住——那截木雕正在發燙,紋路與女子傷口嚴絲合縫。廟外傳來的機括聲里混著銅鏡碰撞的輕響,十八具青銅傀儡破窗而入時,它們關節處鑲嵌的鏡片正將月光折射成蛛網狀的光牢。
“閉眼!“洛紅衣甩出的紅綾卷碎房梁,瓦片如蝗群砸向傀儡。顧承霄催動的青靈散藥霧觸及鏡片竟被反彈,一具傀儡的利爪已劃破他后背,卻在觸及木雕時突然熔化成滾燙銅汁——那液體落地后凝成的小蛇,轉眼就被洛紅衣鞋底碾碎的螢草汁液腐蝕成青煙。
九枚銅錢落地成陣時,洛紅衣咬破的手指在顧承霄眉心畫出血符:“以血為引!“劇痛中顧承霄看見幻象——星空倒懸的祭壇上,完整木雕插在石縫中吞吐星芒,而凌川子正用匕首劃開掌心,讓鮮血浸透祭壇上所有的銅錢紋路。
薄霧里,十艘黑帆船列作雁行,桅桿上的青銅鏡反著冷光,像十只窺伺的眼。
船頭站滿黑衣人,腰間烏金令牌“叮叮”相擊,聲音被風撕得支離破碎。
蘆葦深處,一抹紅衣倏然掠出。
洛紅衣足尖點過浮冰,紅紗未濕,仿佛踏雪無痕。
她指尖拈一枚銅錢,銅綠斑駁,孔中卻透出赤金光澤。
“叮——”
銅錢破空,三丈外蘆葦應聲而斷,露出一具趴伏的黑衣人。
那人喉間嵌著銅錢,血線未濺,人已僵直。
烏金令牌滑出半截,被洛紅衣腳尖輕挑,落入掌心。
“天鏡司的狗,鼻子倒靈。”
她聲音輕軟,卻帶著潮腥的血氣。
顧承霄后退半步,靴跟陷入淤泥,驚起一窩螢火蟲。
發光的蟲群在兩人之間織成星幕,照出洛紅衣衣擺暗繡的骷髏纏枝紋。
“浣花宗?”
顧承霄瞳孔驟縮。
三年前,青冥觀一夜覆滅,傳聞正是浣花宗所為。
洛紅衣嫣然一笑,露出兩顆尖尖虎牙:“記性不錯。奴家洛紅衣,特來討要縛幽鎖。”
話音未落,洛紅衣已欺身而上。
紅綾如蛇,纏向顧承霄腰間木雕。
指尖觸及木質的瞬間,“嗡”的一聲,一圈青碧光暈炸開。
光暈中,木屑飛散,竟泛起金屬冷芒。
顧承霄只覺胸口一熱,木雕像被喚醒的獸,掙動不休。
洛紅衣瞇眼:“半截劍柄,竟藏得如此深。”
江面忽起漩渦。
十艘黑帆船同時調轉船頭,桅桿上青銅鏡齊射光柱,將整片蘆葦蕩照得雪亮。
顧承霄遮眼的剎那,洛紅衣紅綾已纏上他脖頸,薄荷混血腥的吐息噴在耳畔:“屏息!”
兩人同時沉入江底。
幽暗江水中,青銅鏡光穿透水面,所過之處,游魚翻白,水草成灰。
顧承霄被洛紅衣拽著,貼著一艘沉船殘骸潛行。
船板上,數十具骷髏被水草纏繞,每具頭骨天靈蓋都釘著一枚銅錢——與洛紅衣指尖那枚一模一樣。
“三年前,青冥觀弟子,皆死于此。”
洛紅衣傳音入密,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沉船船艙內,幽藍磷火浮動。
洛紅衣突然扯開衣領,露出心口猙獰傷口,傷口里嵌著半枚木雕——
木質紋理與顧承霄腰間那截嚴絲合縫,卻泛著暗紅血光。
“觀主臨死前,把另半截打進我的琵琶骨。”
她指尖撫過傷口,血珠滲出,卻不墜落,反而被木雕緩緩吸收。
破水而出,兩人落在廢棄龍王廟。
廟頂漏雪,神像半邊臉被雷劈焦,卻依舊笑瞇瞇。
洛紅衣盤腿坐在供案上,擰著濕漉漉的頭發,水珠滾落,在青磚上凝成冰珠。
“鏡獄十八衛都出動了,小郎君好大的面子。”
她輕笑,指尖撫過顧承霄腰間木雕,“現在,該讓它醒醒了。”
她咬破手指,在顧承霄眉心畫符。
符成,顧承霄只覺劇痛——
識海中,星空倒懸的祭壇浮現,完整木雕插在石縫,凌川子正跪拜其下。
廟外機括聲“咔咔”作響。
十八具青銅傀儡破窗而入,關節處嵌著鏡片,折射出冷白月光。
為首傀儡師披黑斗篷,臉上戴著半張銅面具,聲音像銹鐵刮過瓷盤:
“交出劍柄,饒你不死。”
顧承霄催動青靈散,藥霧觸及鏡片,竟被反射。
一具傀儡利爪劃過他后背,卻在觸及木雕時“嗤”地熔化成銅汁。
洛紅衣趁機擲出九枚銅錢,銅錢落地,組成困陣,將傀儡暫時鎖死。
洛紅衣抓住顧承霄手腕,將他甩向廟后窗欞:
“去風陵碑!”
夜空中,紫色煙花炸開。
顧承霄跌落礁石時,被一只枯瘦手掌接住。
背藥箱的老者撕下面具,露出燒傷的臉——
正是凌川子。
“老朽青冥觀藥堂首座,守這半截劍柄三十年。”
他扯開衣領,鎖骨處嵌著與顧承霄一模一樣的木雕碎片。
“現在,該去取劍身了。”
風陵碑立于江心孤島,碑身布滿裂痕,卻透著青光。
碑頂凹槽與木雕完美契合。
凌川子一掌拍在顧承霄后心,借靈根催動劍意。
碑文亮起,星光如水銀瀉地。
洛紅衣站在火海里,紅綾化作火鳳,擋住追兵。
她遙遙對顧承霄比口型:“劍名長生。”
顧承霄握住從碑里浮出的青銅劍柄。
沒有實體劍刃,只有流動的星光符紋。
他下意識揮劍,最先撲來的三具傀儡瞬間風化成銅沙。
凌川子狂笑著去抓劍柄,卻被星光洞穿手掌。
碑底傳來鎖鏈拖地聲,洛紅衣的歌聲混著血腥味越來越近。
星光暴漲的瞬間,顧承霄看見真正的劍刃——
由無數細密符文組成,而他血管里流淌的,早已不是鮮血。
雪落無聲。
風陵渡的火光映紅江面,像一場盛大的祭祀。
顧承霄站在碑頂,手中劍柄指向南方晨霧。
那里,云夢澤的輪廓若隱若現。
雪片落在劍柄上,化作青碧露珠,滾落碑身,滲入大地。
遠處,洛紅衣的歌聲隨風傳來:
“紅衣引,劍長生,風雪夜渡,不問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