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天色晦暗，厚重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陳縱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視線透過雨幕，落在蜿蜒泥濘的山路上。

“快！糧袋捆緊些！蓑布蓋嚴實，別讓雨水浸進去！”

“能帶的糧食、被褥、緊要家當，全往鷹嘴崖的山洞搬！老人孩子，立刻動身，上山！”

村民們在泥水中艱難跋涉，板車深陷泥濘，輪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婦女們攙扶著老人，懷里緊抱著熟睡的幼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

陳家的院子里，王素梅將還在熟睡的陳長寧縛在胸前，外面再罩上一層蓑衣。

她臉色蒼白，眼中是強壓下的驚惶，指揮著劉嬸收拾細軟干糧，又給同樣罩著小蓑衣的陳長安戴好斗笠。

“娘，爹呢？大哥呢？”陳長安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

“爹在救人，在救村子，大哥在縣城，那里很安全。”王素梅彎腰親了親兒子的額頭，“長安不怕，跟娘和嬸嬸走，我們上山去安全的地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多年的家院，帶著兩個孩子和劉嬸，匯入了上山的人流。

鷹嘴崖是村后一座險峻山峰的半山腰處，因形似鷹嘴得名。

其下確有一個巨大的天然洞穴，洞口開闊。

洞內干燥寬敞，是早年村民躲避山匪或惡劣天氣的去處。

昨夜陳縱得了情報，正思索應對之策時，里正與村中族老忽然深夜拜訪。

幾人此行目的無他，正是前來商討連日暴雨一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了，洪水隨時有可能爆發，里正已經想要組織往高處逃了，心中但仍然有些猶豫。

如此興師動眾，萬一白折騰一場，老老少少又淋出病來......

最后還是陳縱拍板定下此事，并帶人連夜趕到山洞，清理了洞內雜物。

此刻，這山洞成了青石村唯一的去處。

山路上，泥濘不堪。

雨水沖刷下，小路變得濕滑難行。

壯勞力們兩人一組，或者推著，或者拉著沉重的板車。

板車上堆滿了用蓑布、油氈層層遮蓋的糧食麻袋，還有各家各戶的箱籠被褥。

車輪深深陷入泥漿，每一次前行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

“一二！推！加把勁！”

陳縱渾身濕透，蓑衣下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他肩頭頂在一輛滿載的板車后方，與眾人一起，奮力將深陷泥坑的車輪推出。

泥漿飛濺，模糊了視線。

孩童的哭聲、老人的咳嗽聲、婦人的安撫聲混雜在風雨里。

“別慌！別擠！都能上去！看好老人孩子！”

王素梅抱著長寧，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胸前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不安，發出細弱的哼唧。

陳長安緊緊抓著劉嬸的手，小臉緊繃，努力不讓自己滑倒。

“李老哥！前面岔口！看準路標！別走散了！”

陳縱穿梭在隊伍前后，嘶吼著指揮調度：“王老五！你們那車糧食蓋嚴實了！雨水進去就完了！”

“張家媳婦，扶穩你婆婆，走內側，別滑下去！”

“后面的快跟上！別掉隊！”

一分一秒地流逝。

從清晨到正午，從正午又到傍晚。

當最后一板車糧食艱難地推進山洞里，所有人都累得癱倒在地。

山洞里滿是水氣、汗味和粗重的喘息。

稍作休息后，幾堆篝火被點燃，橘紅色的火焰跳躍，帶來一絲暖意，勉強驅散了洞中的陰寒。

村民們或坐或躺，都沉默地看著洞外依舊肆虐的暴雨。

糧食、雜物堆放在洞穴深處較為干燥的區域，用能找到的木板、石塊墊著。

老人和孩子被安置在最靠近篝火的位置。

王素梅抱著睡著的長寧，和劉嬸、長安一起，裹著鄉親勻出來的半干舊被，擠在篝火旁，臉上是疲憊。

陳縱站在洞口邊緣，渾身濕透，泥漿裹滿褲腿和鞋子。

他顧不得疲憊，與里正快速清點人數、確認物資。

當確認最后一批村民和糧車都已安全進入山洞后，他才微微松了口氣。

他讓李老漢和幾個壯勞力看守洞口和物資，安排里正和族老安撫人心。

自己則獨自走到洞口最外沿，扶著濕滑的巖壁，目光穿透無邊雨簾，投向山下。

暮色四合，雨勢似乎比白天更大了一些。

整個青石村已完全籠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看不清輪廓。

他曾經親手翻建的茅草屋院，精心侍弄過的三十畝良田，還有那十畝藥田……

此刻都沉沒在無邊的雨幕之下。

陳縱不知道“玄蛟走江”過后，他熟悉的青石村還能剩下些什么。

或許是斷壁殘垣？又或許什么都不剩？

王素梅抱著安靜下來的陳長寧，默默走到他身邊，將頭輕輕靠在他濕冷的肩膀上。

陳長安也依偎過來，小聲問：“爹，家……沒了怎么辦？”

陳縱深吸一口氣，摟緊了妻子和兒子，聲音帶著一種堅韌：

“人在家在，只要人還在，根就在，等水退了……我們再把它建回來。”

時間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流逝。

......

第二天的午后，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本加厲。

天空中傳來滾雷般的轟鳴，混合著風的尖嘯、雨水的沖擊。

山洞口那塊遮雨的蓑布被吹得獵獵作響，幾欲撕裂。

洞內，大多數人擠在篝火旁瑟瑟發抖，王素梅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里。

陳長安似乎被這壓抑的氣氛和洞外的異響嚇住了，小臉埋在母親懷里。

劉嬸緊緊挨著他們，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祈禱。

陳縱不時起身，親自檢查洞口堆放的阻水麻袋和溝渠，焦灼的目光一次次投向洞外灰蒙蒙的雨幕。

申時將近！

就在這時，山下遠處。

“轟隆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接著是山石垮塌的聲音。

“青柳河！！堤壩……堤壩垮了！！！”

守在洞口的李老漢死死盯著山下，張二牛和王老五也沖到了洞口。

只看了一眼，便渾身僵直，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陳縱一個箭步沖到洞口，透過肆虐的雨簾和昏暗的天光望向青石村。

只見山下的田野、村路，此刻正被一片洶涌渾濁的洪流吞沒！

他看到村口那棵幾人合抱的老槐樹被連根拔起卷入浪中，自家屋頂在洪峰頭一閃即逝，里正家的院墻被巨浪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