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用凍裂的手指按住墻角的磚縫,墻磚松動的觸感讓他心臟驟跳。三日前趙虎踹門時的巨響猶在耳畔,父親咳在錦緞上的血漬還未洗凈,而此刻他懷里揣著的,是能掀翻半個蘇州官場的東西——王希哲留下的那本“官田虛報賬冊”。
“越哥,真要去?”阿桂縮在巷口的牌坊后,腰間纏著沈越給他的藥錦,傷口還在滲血。這個比沈越小兩歲的少年,是街坊里最先跟著他父親學織錦的學徒,也是昨天唯一敢沖上去咬趙虎耳朵的愣頭青。
沈越沒應聲,目光掃過巷尾那棵老槐樹。樹下蹲著個賣烤紅薯的老漢,草帽壓得很低——那是王希哲的人,今早塞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只畫了個“鐵砧”圖案,旁邊寫著“寒山寺廢驛”。
“爹在王大人安排的義倉養傷,不會有事。”沈越從懷里掏出半塊麥餅塞給阿桂,“你去流民營,把這包藥錦交給瘸腿老李,告訴他‘織梭該上油了’——這是暗號,懂嗎?”
阿桂用力點頭,接過藥錦時手指在顫抖。沈越知道他怕什么:三天前趙虎的刀劈在織機上時,木屑濺了這少年一臉。但現在不是怕的時候——王希哲的賬冊里記著,湯和在蘇州的萬畝莊田中,有三成是用“官田改民田”的名義強占的,而經辦此事的,正是趙虎的頂頭上司、蘇州衛指揮使郭英。
“記住,只找流民里會打鐵的。”沈越最后叮囑一句,轉身扎進風雪里。他必須趕在衛所封城前找到那個“鐵砧”——王希哲不會無緣無故給個地址,這背后定有深意。
寒山寺廢驛在楓橋以西三里,斷壁殘垣間擠滿了流民。沈越剛走到殘破的驛道牌坊下,就被兩個手持柴刀的漢子攔住。“干什么的?”左邊的漢子顴骨上有道刀疤,眼神警惕。
“找張鐵匠。”沈越按住懷里的賬冊,“王大人讓我來的。”
刀疤臉對視一眼,收了刀:“跟我來。”
穿過擠滿凍餓流民的院子,正屋的斷墻后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一個獨眼老鐵匠赤膊掄錘,火星濺在積雪上融出密密麻麻的小洞。他身前的鐵砧上,躺著一把磨尖的鐵犁——分明是農具改的兵器。
“王大人的人?”張鐵匠頭也不抬,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
沈越從懷里掏出兩樣東西:一本賬冊,半匹藥錦。“這賬冊記著郭英私占官田的證據,這藥錦能治風寒。王大人說,您會幫我。”
張鐵匠的獨眼猛地抬起,死死盯著藥錦。沈越注意到他腳邊有個豁口的陶碗,里面盛著發黑的藥渣——上個月流民營鬧風寒,死了十幾個孩子。
“織戶的事,我聽說了。”張鐵匠放下錘子,從墻角拖出個麻袋,倒出一堆廢鐵,“趙虎帶著衛所的人,昨天在楓橋搶了三家織坊。”他撿起一塊犁頭,“你要打什么?”
“二十把鐵梭。”沈越撿起地上的鐵屑,“要能刺、能割,織機上能用,手里也能用。”
張鐵匠咧嘴笑了,露出焦黃的牙:“算你找對人了。洪武五年我在軍器局造過‘麻札刀’,這點活不算啥。”他突然壓低聲音,“但你得告訴我,王大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一個稅課司主事,為啥要跟淮西勛貴拼命?”
沈越的心猛地一跳。原來這老鐵匠什么都知道。他想起王希哲臨走時說的話:“蘇州的織戶,不是誰的私產。”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個看似文弱的文官,要的恐怕不只是扳倒郭英,而是要撼動整個洪武朝的“官田制度”。
“我不知道王大人想干什么。”沈越撒謊了,“我只知道,再讓趙虎這樣搶下去,蘇州的織戶都會死。”
張鐵匠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抓起鐵梭扔進火爐:“三天后來取貨。帶足糧食——我這兒有十幾個會打鐵的流民,都是被郭英搶走田地的農戶。”
沈越走出廢驛時,雪已經停了。夕陽把驛道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見刀疤臉帶著幾個流民在墻角操練,用的竟是削尖的木棍。原來反抗的火種,早已在這片土地上蔓延。
三日后,染坊地窖。
二十把改造后的鐵梭整齊排列在木板上。梭身縮短了三寸,兩側開了鋸齒刃,柄部纏著防滑的麻繩——沈越試了試,既能卡在織機的梭箱里當工具,抽出來就能當短刀用。
“越哥,王大人派人來了。”阿桂掀開地窖的石板,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沈越握緊鐵梭,心跳驟然加速。他沒想到王希哲會親自來。
地窖門被推開,王希哲帶著兩個衙役走進來,身上沾著雪。他看到鐵梭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了平靜:“趙虎今晚要動手。”
沈越渾身一震:“您怎么知道?”
“郭英的兒子郭鎮,今晚要帶三百衛所兵去流民營‘清剿亂民’。”王希哲從袖中掏出一張地圖,“這是衛所的布防圖,西南角有個狗洞,是我三年前修義倉時留的。”
沈越看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紅點,突然明白王希哲的全盤計劃:用賬冊引郭英動手,再借流民的手反擊,最后由稅課司“奉旨彈壓”,一舉扳倒蘇州衛的淮西勢力。
“您就不怕……”沈越的聲音有些發顫,“流民會被屠殺?”
王希哲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洪武九年,空印案株連蘇州官吏三百人,其中六十個是浙江籍。你以為我這個臨海人,為什么會來蘇州當稅課司主事?”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沈越,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不是織戶的事——這是所有被淮西勛貴踩在腳下的人的事!”
地窖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沈越看著王希哲眼中的血絲,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洪武初年,浙江士族因“支持張士誠”被朱元璋打壓,十戶里有八戶被抄家。原來王希哲的“剛正”,從來都帶著復仇的火焰。
“我明白了。”沈越拿起一把鐵梭,“今晚三更,流民營見。”
王希哲走后,阿桂突然問:“越哥,我們真要跟衛所兵打?”
沈越看向地窖里的二十個織戶,他們手里都握著改造后的鐵梭和柴刀。三天前這些人還在為活下去而掙扎,現在卻要拿起武器反抗朝廷。
“不是打。”沈越搖頭,將鐵梭插進織機的緯線軸里,“是織一張網。”他指著地圖上的狗洞,“張鐵匠帶五十個流民從這里進去,控制糧倉;阿桂帶二十個織戶守東門,用鐵梭卡住城門;剩下的人跟我去鐘樓——敲鐘為號,告訴蘇州的鄉親們,該醒了。”
子夜時分,流民營的梆子聲剛敲過兩下,郭鎮就帶著三百衛所兵包圍了營地。火把的光映在雪地上,亮如白晝。
“奉郭指揮命,清剿亂民!反抗者格殺勿論!”郭鎮的嘶吼聲在曠野里回蕩。
就在這時,鐘樓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鐘聲。郭鎮臉色驟變:“不好!中計了!”
營地東門突然傳來慘叫聲——阿桂帶著織戶用鐵梭卡住了城門,衛所兵擠成一團,被從暗處飛出的柴刀砍得人仰馬翻。糧倉方向火光沖天,張鐵匠的吼聲隱約傳來:“弟兄們,奪回我們的田地!”
郭鎮正要下令強攻,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王希哲帶著衙役和稅課司的弓手疾馳而來,火把上寫著四個大字:“奉旨彈壓”。
“郭鎮!你私調兵馬,屠戮流民,該當何罪?”王希哲的聲音在風雪里格外清晰。
郭鎮看著倒在血泊里的兵卒,又看看王希哲身后那些手持鐵梭的織戶,突然明白了——他掉進了一個精心編織的網里。
沈越站在鐘樓上,看著衛所兵放下武器,看著流民們舉起鐵梭歡呼,突然覺得手里的鐵梭燙得驚人。這把用織機零件改造的武器,此刻正映著漫天火光,像一顆即將燎原的星火。
他知道,從今晚開始,蘇州的織梭,再也不只是用來織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