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壓在閶門城樓的鴟吻上。碎雪被北風(fēng)卷著，打在“沈記織坊”的青灰瓦當(dāng)上，簌簌落進(jìn)天井里那口老井。沈越縮在織機(jī)后，凍得通紅的手指攥著半塊麥餅，目光卻死死盯著街面上由遠(yuǎn)及近的馬蹄印——那串印記在積雪里格外扎眼，像一道淌血的傷口。

“又來催了。”隔壁織坊的阿桂從墻縫里探出頭，臉上結(jié)著凍瘡，“趙旗總親自帶人，這次怕是躲不過去。”

沈越?jīng)]應(yīng)聲。他把麥餅塞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看向正在踩動腰機(jī)的父親沈茂。五十歲的織戶佝僂著背，素色生絲在他指間穿過綜眼，織出暗紋的“暗花緞”。這是上個月剛交過的“正貢”，按洪武初年定例，每畝官田需繳糧三石、緞一匹。可自從三年前湯和侯爺在蘇州圈占萬畝良田，這“例”就成了笑話。

“爹，要不……把那匹‘妝花緞’先交出去？”沈越的聲音發(fā)顫。那是給漕運總領(lǐng)周大人準(zhǔn)備的壽禮，能換十石糙米，夠街坊們熬過這個冬天。

沈茂的腳猛地頓住，竹筘砸在經(jīng)線的脆響在雪夜里格外刺耳。“交了這匹，下個月他們就要十匹。”他吐出的白氣里混著血絲，“洪武十一年，城東張三家交了三匹宋錦，結(jié)果怎樣？被當(dāng)成肥羊，三個月就抄了家。”

沈越喉頭哽住。他穿越到這具身體里已兩年，比誰都清楚洪武朝的“規(guī)矩”。蘇州官田占比七成，稅賦是民田的三倍，織戶們晝夜不停地織，也填不滿淮西勛貴的欲壑。上個月湯和府的家奴趙虎剛升了衛(wèi)所旗總，就立刻加征“助工緞”，理由是“給宮里修宮殿”。

“哐當(dāng)——”

織坊的木門被一腳踹開，積雪混著寒風(fēng)灌進(jìn)來。趙虎披著猩紅披風(fēng)，腰間繡春刀撞出冰冷的聲響，身后十二個兵卒的鐵甲上都凝著霜。

“沈老爹，咱家侯爺?shù)膲鄱Y，備得如何了？”趙虎的馬鞭直指織機(jī)上的半成品，“二十匹妝花緞，今日正午前交不齊，這織坊就歸衛(wèi)所了！”

沈茂緩緩直起身，擋在沈越身前。他那件打補(bǔ)丁的藍(lán)布短褂在鐵甲寒光里，像片隨時會被撕碎的葉子。“趙旗總，上月剛交過助工緞，官府文書……”

“文書？”趙虎嗤笑一聲，皮靴碾過沈茂剛織好的錦緞，“侯爺?shù)脑捑褪俏臅∧惝?dāng)我不知道？去年冬天你們偷偷給稅課司王希哲送了藥錦，不然早把你們這破坊燒了！”

沈越的心臟驟然縮緊。父親用茜草、紫草染的“藥錦”專治外傷，是給流民營偷運的救命物。王希哲是浙江籍文官，因彈劾湯和私占軍田被貶，竟成了他們的“保護(hù)傘”？

“小雜種，看什么看！”趙虎突然注意到沈越，馬鞭劈頭蓋臉抽來。沈越猛地拽過織機(jī)邊的梭箱，馬鞭抽在木頭上，火星四濺。

“反了！”趙虎怒喝，“給我把這逆子綁了！”

兩個兵卒撲上來扭住沈越的胳膊。沈茂嘶吼著撲過去，后腰卻重重撞在卷布軸的鐵軸上。他悶哼一聲，一口血噴在雪白的錦緞上，像極了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爹！”沈越目眥欲裂，掙脫兵卒咬住其中一人的耳朵。慘叫聲中，他抓起織機(jī)上的鐵梭——這枚三寸長的八棱梭子，是父親用廢農(nóng)具改的，邊緣磨得鋒利如刀。

“找死！”趙虎拔刀砍來。沈越矮身躲過，鐵梭狠狠扎進(jìn)對方大腿。趙虎慘叫著倒地，血瞬間染紅了雪地。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趙虎捂著傷口嘶吼。兵卒們拔刀圍上來，沈越將父親護(hù)在身后，鐵梭橫在胸前，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就在這時，街尾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個穿綠袍的官員帶著衙役疾馳而來，看到這場景厲聲喝道：“住手！稅課司辦案，誰敢放肆！”

趙虎看清來人，臉色驟變。王希哲翻身下馬，目光掃過染血的錦緞和沈茂的傷勢，臉色鐵青：“趙旗總，強(qiáng)征民產(chǎn)，毆打織戶，你眼里還有王法嗎？”

“王大人，這刁民……”

“刁民？”王希哲冷笑，從袖中掏出一份文書，“洪武十二年戶部明文：凡勛貴私征，需有三司勘合。你這二十匹緞的‘壽禮’，可有陛下寶印？”

趙虎語塞。王希哲上前一步，低聲道：“湯侯爺昨日剛被陛下訓(xùn)斥，你想給他惹禍？”

趙虎渾身一顫，狠狠瞪了沈越一眼，帶著人狼狽離去。王希哲蹲下身查看沈茂傷勢，從藥箱里取出金瘡藥：“老沈，這藥敷上三日便好。”他瞥見織坊角落的藥錦，又道，“流民營那邊，我已安排妥當(dāng)。”

沈越的心猛地一跳。王希哲不僅知道藥錦的用途，竟還在幫他們？

“多謝王大人。”沈茂掙扎著要行禮，被按住了。王希哲看著沈越，目光復(fù)雜：“你這鐵梭用得好手法。只是……匹夫之勇，護(hù)不住織坊。”

“那該如何？”沈越追問。

王希哲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這是蘇州衛(wèi)所虛報官田的底冊。趙虎敢如此囂張，是仗著湯侯爺在京營的勢力。若能把這東西送到都察院……”

沈越接過賬冊，指尖觸到泛黃的紙頁，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湯和占田七千畝”“郭英私收鹽稅”等字樣。他突然明白，這不是簡單的官場傾軋——王希哲在借他們的手，撬動淮西勛貴的根基。

“老沈，”王希哲起身告辭，“這幾日別出門。胡惟庸案雖了，但錦衣衛(wèi)的密探還在蘇州。”

織坊的門關(guān)上，風(fēng)雪聲被隔絕在外。沈茂靠在墻角喘息，沈越翻開賬冊，忽然笑出聲：“爹，我們有活路了。”

“活路？”沈茂咳著血，“王大人是文官，湯侯爺是淮西老臣，我們夾在中間……”

“不夾在中間。”沈越握緊鐵梭，梭尖映著燭光，“我們站在織戶這邊。”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紙，看著雪地里趙虎離去的方向，“二十匹妝花緞，我們織。但不是給湯和的壽禮，是給蘇州所有活不下去的織戶，一個拿起織梭的理由。”

沈茂怔怔地看著兒子，忽然想起兩年前那場高燒。兒子醒來后，眼神就變了，仿佛藏著一片他看不懂的星海。

“你想怎么做？”

沈越走到織機(jī)前，將鐵梭插入經(jīng)線：“明天我去流民營，找張鐵匠。這織梭，該改改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掩去了血跡，卻掩不住織坊里悄然燃起的火。沈越知道，從趙虎踹開木門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那個歷史系的課堂了。洪武十四年的蘇州，既是絕境，也是刺破黑暗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