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迷魂林,淡紫色的瘴氣如薄紗纏繞周身,視野驟縮至數尺。
空氣中那股甜膩愈發濃烈,吸入肺腑帶著麻痹感,腰間香囊散發的清冽氣息勉強壓下昏沉。
“別亂看。”
曦瑤緊繃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這瘴氣專勾心魔,越在意什么,它幻化得越真。”
李皓軒謹記,目光只鎖定前方那抹白色背影,以及她踩出的淺淺足跡。
弒心劍的嗡鳴陡然加劇。
劍鞘內的震顫不再是低沉的渴望,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與躁動,如久旱逢甘霖。
劍柄傳來的冰冷也變了質,帶著貪婪的吸力,仿佛這彌漫的、蘊含邪異力量的瘴氣,正是它渴求的養料。
那股冰冷的渴望幾乎凝成實質,順著手腕向上蔓延,手臂肌肉不由自主繃緊。
他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壓制這異常悸動,以防劍魂失控。
腳下觸感也變得詭異。
不再堅實,而是陷入一種綿軟粘膩的觸感,如同踩在某種巨大活物的內臟壁上。
四周死寂,風聲匿跡,只剩自己粗重的呼吸心跳,以及前方曦瑤裙裾拂過藤蔓的細微沙沙聲。
光線在瘴氣中扭曲迷離,依附在腐朽樹干上的妖異菌類熒光愈盛,在紫霧中明滅閃爍,恍若窺伺之眼。
“跟緊點,”
曦瑤的聲音穿透霧氣,比剛才更近,顯然放慢了速度:“這里的路會‘活’,迷惑方向。”
李皓軒依言靠近半步,幾乎看清她裙角沾染的新鮮泥痕。
就在這時,左側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
“軒兒,過來,到娘這兒來。”
那聲音溫柔似水,與他記憶中母親的語調別無二致。
李皓軒心臟猛地一跳,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
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去——一道模糊的婦人身影,正坐在不遠處的青石上,朝他招手。
月白裙衫,鬢邊插著那朵風干的藍絨花——兒時在山野采來,被母親視若珍寶的玩意兒。
“軒兒,娘好想你。”
婦人抬手,袖口滑落,露出腕上那道淺淺疤痕——當年為護他被熱油燙傷的印記。
嗡!
弒心劍震顫驟然加劇,劍柄傳來的冰冷瞬間刺骨!
李皓軒呼吸一窒,握劍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
劍刃邊緣,那層淡淡的血芒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現,瘋狂吞噬著周圍的淡紫瘴氣,仿佛為這逼真幻象助燃。
身影太過真實!
裙擺草屑清晰可見,母親眼角熟悉的細紋,說話時微揚的唇角……
灶臺前溫暖的煙火氣,病榻前枯瘦手掌的溫度,臨終那句“好好活”的低語……
所有深埋的酸楚與渴望,隨著那身影洶涌而至,燙得他眼眶發澀,喉嚨如被扼緊。
“過來呀。”
婦人笑著,聲音充滿無盡慈愛與誘惑:“跟娘回家,再不用吃苦了。”
雙腳似被無形藤蔓纏住,釘在原地。
理智在瘋狂嘶吼:幻象!陷阱!
情感卻如決堤洪水,幾乎將那點清明徹底淹沒。
一個滾燙的“娘”字,帶著嗚咽卡在喉頭。
“李皓軒!”
曦瑤的聲音如淬冰石子,裹挾一股清冽的精神沖擊,狠狠砸入這片虛妄暖意!
她不知何時已閃電般折返,龍紋玉笛笛尾帶著破空之聲,毫不留情地重擊在他后心!
“咚!”
沉悶又響亮的撞擊!
力道之猛,震得李皓軒五臟六腑似要移位,氣血翻涌,喉頭腥甜,眼前驟然一黑!
劇痛襲來的剎那,那逼真的婦人身影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琉璃,“啵”地扭曲潰散,重新化作一團翻滾的、帶著不甘怨念的淡紫瘴氣,迅速消融于濃霧。
“你瘋了?!”
曦瑤的臉近在咫尺,靈動的眼眸盛滿急怒與后怕,緊盯著他蒼白的臉:“那是幻象!我的話你當耳旁風?!你這劍怎么回事?!”
她顯然也捕捉到了弒心劍異常的嗡鳴與血芒。
李皓軒猛地回神,后背鈍痛讓他徹底清醒,冷汗瞬間浸透內衫。
望著那片只剩詭異熒光閃爍的空蕩草叢,心臟仍在胸腔狂跳——方才只差一步,他就要伸手觸碰那泡影般的溫暖,甚至可能被引入更深的險境!
弒心劍的異常躁動,更令他心有余悸。
“抱歉。”
他低聲道,聲音沙啞,強行運轉魂力壓下翻騰氣血,同時更用力地壓制劍柄傳來的冰冷吸力。
劍刃血芒艱難褪去,嗡鳴減弱,但那股貪婪并未消散。
曦瑤見他臉色慘白,嘴角隱有血絲,胸中怒氣漸被擔憂取代。
她嘆了口氣,語氣緩和:“我知你思念親人,可這迷魂林的瘴氣最會鉆心縫。你越念著,它越真,越能惑你心神。更何況……”
她目光掃向弒心劍:“你這劍,似乎對這瘴氣……反應過激了。”
她頓了頓,忽然伸手,不是敲打,而是用微涼指腹,極快、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擦過他眼角:“你看,都要哭了。”
那動作快如蜻蜓點水,帶著不容拒絕的關切。
李皓軒一怔,這才察覺臉頰濕意。
他下意識偏頭躲開,耳根不受控制地微燙,一股從未有過的狼狽涌上心頭。
曦瑤卻若無其事地收回手,重新攥緊他手腕,力道更緊:“抓緊了,再敢走神,我就敲暈你扛著走。”
李皓軒低頭看向被她緊握的手腕,少女指尖薄繭的觸感透過布料清晰傳來。
更奇異的是,一股溫潤平和的暖流,與她自身魂力屬性截然不同,竟順著接觸處緩緩滲入,如涓涓細流,奇異撫平他翻騰的氣血,更有效地壓下了弒心劍那股嗜血的躁動與貪婪!
冰冷的劍柄仿佛被隔開一層屏障。
他喉結動了動,終是抿緊唇,未發一言。
腳下卻下意識緊跟她的步伐,任由她牽引,在這詭譎紫霧中穿行。
曦瑤步伐明顯加快,透著急于離開此地的迫切。
不知在濃稠瘴氣中穿行了多久,腳下綿軟粘膩感漸消,重歸堅實。
那令人昏沉的甜香與腥腐味如潮水退去,久違的、帶著草木清冽的山風氣息撲面而來,越發清晰強勁。
曦瑤猛地停步,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長吁一口氣。
她松開緊握李皓軒的手,指向斜前方藤蔓半掩的山壁:“看!就是那兒!出來了,避瘴洞到了!”
李皓軒抬頭望去,前方豁然開朗。
迷魂林那令人窒息的紫瘴被一道無形界限阻隔身后。
明亮的月光毫無阻礙地傾瀉而下,照亮山壁上約一人高的天然洞口。
洞口附近寸草不生,巖石干燥,與周遭潮濕格格不入,隱隱有令人心神安寧的草木清氣逸散。
洞內深處,微弱的、水潤的熒光閃爍。
正是凝露草的氣息。
洞內遠比想象中寬敞干燥。
月光斜射入內,照亮入口處光滑巖壁。
空氣中彌漫著凝露草特有的、帶著水汽的清甜,徹底驅散了迷魂林殘留的甜膩與麻痹,令人精神一振。
李皓軒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后背被笛子敲中的地方隱痛猶在,提醒著方才的驚險。
他深吸一口氣,清涼空氣涌入肺腑,壓下喉頭腥甜,也稍稍安撫了弒心劍因脫離瘴氣而意猶未盡的微弱嗡鳴。
“呼……總算安全了。”
曦瑤長舒口氣,臉上血色恢復,快步走到洞內深處,指著石壁上幾叢散發柔和水潤熒光的植物:“喏,沒騙你吧?凝露草,年份不小呢!”
草葉細長,邊緣帶細小鋸齒,通體半透明碧綠,葉脈中仿佛有液態月光流淌,正是成熟凝露草的標志。
它們簇擁在洞壁滲水的石縫旁,熒光匯聚,將這片小區域映照得如夢似幻。
曦瑤手腳麻利地開始采摘,動作輕巧熟練。
她小心翼翼將幾株最飽滿的連根拔起,裝入隨身玉盒,又摘了些葉片,轉身遞給李皓軒:“喏,新鮮的葉子效果最好,直接嚼服,能快速補充魂力,也能抵御后面可能殘留的瘴毒。”
李皓軒接過那幾片冰涼濕潤、散發濃郁清香的葉子,放入口中咀嚼。
葉片入口微澀,隨即化為一股清涼甘甜的汁液滑入喉嚨。
瞬間,一股精純溫和的能量涌向四肢百骸,如同干涸大地得遇甘霖,方才因激戰和壓制弒心劍而消耗的魂力,正以清晰可感的速度恢復,連精神疲憊也一掃而空。
“多謝。”他低聲道。
曦瑤將最后一片葉子塞進嘴里,含糊道:“謝什么,等拿到幽冥草,你可得請我吃山下那家老字號的桂花糕。”
她靠上洞壁,借著月光打量李皓軒漸復紅潤的臉色,放下心來,轉而盯著他腰間佩劍:“你這劍,到底是什么來頭?性子烈得很,還專吸邪祟之氣,普通魂器可沒這本事。”
李皓軒摩挲劍柄,沉默片刻:“撿到的。”
“撿到的?”
曦瑤挑眉,顯然不信:“哪有這等好運氣,一撿就是柄能在瘴氣里興風作浪的靈劍?”
見他無意深談,她也不再追問,從背包翻出個小巧羅盤。
指針在盤面微晃,最終指向洞外某處:“按時辰,再過一個時辰便是子時。墨鱗蜥那時最嗜睡,正好趁機采幽冥草。”
李皓軒看向羅盤:“你連這都備了?”
“那是自然。”
曦瑤得意地晃晃羅盤:“黑風谷地勢復雜,沒點傍身之物怎么行?再說了,典籍有載,幽冥草需子時前后采摘,靈氣才最足。”
李皓軒看著她手中月光下泛著微光的羅盤,再想起她此前對黑風谷地形的熟稔,對赤練毒蟒、凝露草的了解,心中疑竇更甚——尋常弟子歷練再勤,也難有如此周全準備。
“你似乎對黑風谷格外熟悉。”他終究問出口。
曦瑤轉羅盤的手指一頓,隨即笑道:“說了呀,小時候跟著師兄們常來,自然熟了。”
她避開他目光,起身拍拍裙擺:“走吧,去看看幽冥草的位置。”
兩人走出避瘴洞,夜風寒涼,吹得崖邊藤蔓簌簌作響。
曦瑤循著羅盤指引,帶李皓軒繞至一處陡峭崖壁前。
月光如銀紗鋪灑崖壁,照亮數十丈下的景象——成片暗紫色的幽冥草攀附嶙峋巖石間,葉片邊緣泛著瑩潤光澤,風中輕曳,宛如暗夜綻放的妖異花朵。
而在幽冥草最密集的巖洞內,一頭體型龐大的墨鱗蜥蜷臥其中,鱗片在月光下泛著冰冷黑芒。
它那雙橙黃眼眸半睜半閉,偶爾懶洋洋掃過崖壁,涎水順嘴角滴落,在巖石上腐蝕出點點黑斑,顯然處于半昏睡狀態。
“就是那兒了。”
曦瑤壓低聲音,指向巖洞旁最茂盛的一簇幽冥草:“那株年份最久,靈氣最足。”
李皓軒望著陡峭濕滑的崖壁,又看向墨鱗蜥龐大的身軀,眉頭微蹙:“警覺性不低,稍有異動便會醒。”
“所以才要等子時。”
曦瑤從背包取出纏著倒鉤的繩索,一端牢牢系在崖邊古松上:“墨鱗蜥子時必入深度休眠,除非直接受擊,否則極難醒轉。”
她將繩索另一端拋向崖下,“嗤啦”一聲,倒鉤嵌入巖壁縫隙:“我下去采,你在上面守著。若它醒了,就用劍鞘敲擊巖石引開注意。”
李皓軒卻抓住了繩索:“我去。”
“你?”曦瑤一愣。
李皓軒打斷她,弒心劍在鞘中輕顫,似已感知下方邪祟之氣:“我身法更輕,不易驚動。”
曦瑤望著他沉靜的眼眸,終是點頭:“務必小心。墨鱗蜥鱗甲堅逾精鋼,毒霧沾之即死。若事不可為,立刻退回。”
李皓軒應聲,握緊繩索縱身躍下。
身形如壁虎緊貼崖壁,借月光掩護,悄無聲息地向幽冥草靠近。
崖上曦瑤屏息凝神,龍紋玉笛橫在唇邊,指尖魂力凝聚,蓄勢待發。
距幽冥草丈許時,李皓軒驟然停住——墨鱗蜥眼皮微動,似有所覺。
他瞬間斂息凝神,如同融入巖壁的影子,紋絲不動。
片刻,墨鱗蜥打了個哈欠,再次閉眼,呼吸變得悠長。
李皓軒暗松口氣,繼續下探。
指尖終于觸到幽冥草葉片,冰涼柔滑,葉脈中隱有魂力流轉。他小心翼翼連根拔起,收入玉盒。正欲轉身,腳下巖石猝然松動!
“咔嚓!”
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夜中格外刺耳。
墨鱗蜥猛地睜眼,橙黃眼眸瞬間鎖定崖壁上的人影,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龐大身軀如離弦之箭撲來,巨爪裹挾腥風直取李皓軒咽喉!
“小心!”
曦瑤驚呼從崖上傳來,同時一道玉色光刃破空而下,直刺墨鱗蜥眼睛!
墨鱗蜥被迫側身閃避,攻勢稍滯。李皓軒趁機抓住繩索,借力向上急攀!
“吼!”
墨鱗蜥暴怒,長尾如鋼鞭橫掃,“砰”地抽在崖壁,碎石飛濺!
李皓軒只覺一股巨力從繩索傳來,整個人被甩得撞向巖壁,喉頭腥甜翻涌。
他咬牙強忍劇痛,反手拔出弒心劍,劍刃寒光凜冽,直刺墨鱗蜥眼眸!
那股嗜血戾氣讓墨鱗蜥本能地縮頭,攻勢再頓。
“快上來!”
曦瑤在崖上奮力拉扯繩索,玉笛清越鳴響不斷,干擾著墨鱗蜥的判斷。
李皓軒借這短暫間隙,手腳并用向上攀爬,距崖頂咫尺之遙。
就在他即將踏上崖面的瞬間,墨鱗蜥猛地張口,一團墨綠毒霧噴涌而至!
“屏氣!”
曦瑤急喝,同時催動魂力在崖邊布下淡青屏障。
毒霧撞上屏障,“滋滋”作響。
李皓軒趁機翻身躍上崖頂,與曦瑤同時向后急退數步。
崖下傳來墨鱗蜥不甘的咆哮,終究無法攀上陡壁。
兩人癱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衣衫。
李皓軒打開玉盒,幽冥草安然無恙,暗紫葉片在月光下泛著瑩潤光澤。
“成了。”
他看向曦瑤,眼中帶著一絲釋然。
曦瑤笑著點頭,臉上沾著灰塵,眼底光亮難掩:“這下,你的桂花糕可跑不了了。”
李皓軒望著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指尖微動,終究只是將玉盒妥善收好,低聲道:“回去就買。”
“那還等什么?趕緊回去吧。”
曦瑤說著便站起身,走向密林小道。
李皓軒望著她背影,快步跟上。
月光下,兩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