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浩然氣
- 漢末昭烈行
- 劍閣少女
- 3361字
- 2025-07-19 12:54:44
劉虞特地設(shè)座與眾人分配筆墨文書。振袖擊掌后,侍從魚貫而入。
案幾次第排開,松煙墨錠研于硯中,斑駁竹簡鋪展如陣。
目下,府邸內(nèi)除卻四郡太守、漁陽營校尉、大小佐吏以外,還有五十個奔命屯將。
奔命兵皆臨時召集,沒有統(tǒng)帥。
“諸君可各抒良謀。”劉虞目光掠過五十名屯將的坐席,“一個時辰為限,諸公得給虞出個好方略。策成則共署姓名。”
“若戰(zhàn)事不利,朝廷問罪——”他目光如冰梭般刺向四郡太守,“在座朱紫布衣,將同赴法場!”
滿堂死寂,唯聞墨塊研磨聲。
劉虞這招自是用的極妙,將所有人都綁在戰(zhàn)車上,那就不存在誰來擔(dān)責(zé)的問題了。
幽州出了事兒,刺史難辭其咎,但在朝廷問責(zé)之前,劉虞會先上書各郡太守避戰(zhàn)之罪。
如是,除了齊心擊退來犯之?dāng)骋酝猓T公便再無辦法。
劉備安心了,他跪坐榻上,狼毫在指間輕旋,正要下筆呢。
忽聞“啪嗒”脆響——右北平太守劉政擲筆于案,筆管滾落于地。
“此戰(zhàn)斷無勝理!”他扯開交領(lǐng)喘氣,喉結(jié)竄動。
“熹平大敗以來,幽州精銳蕩竭一空。”
“事后,鮮卑年年南下抄略,各郡損失尚未補員,又逢鮮卑主力寇關(guān),人心慌亂,稍有敗相,則境內(nèi)烏丸蜂起,漁陽、右北平將首當(dāng)其沖……”
烏丸與鮮卑雖然都屬于東胡部落,烏丸部落更為親漢,一直居住在漢境,充當(dāng)著邊塞斥候的作用。
這批人叛降不定,且人數(shù)眾多,若見鮮卑南下,指不定各部大人伙同鮮卑一起抄略也說不準(zhǔn)。
劉虞徐徐拾起毛筆,放回案上,道了句:“那府君的意思是?”
“下官以為,鮮卑南下抄掠,無非是為了錢糧、男女生口而已。”
“那漢興之世,邊塞如何安泰的?”
“舊制,由青徐二州出錢,給鮮卑恩賞歲幣二億七千萬錢為常。故而明章二世,保塞無事。”
“只要能退敵,大不了由我幽州士民撥錢,給他檀石槐兩倍錢貨,以求退兵,又有何不可?”
諸人聞言,議論紛紛。
話未竟,客席霍然立起一道素影。
劉備怒發(fā)沖冠:“府君此言差矣。”
劉政側(cè)目望去,見那青年眉骨峻拔、額庭開闊,還當(dāng)是哪家富貴子弟,待看清其內(nèi)里穿著粗葛深衣時,劉政肥唇不屑一撇。
“閣下是?”
“涿縣劉備,字玄德,暫領(lǐng)涿縣奔命兵。”
漢代能在名字前報上出身地的,一般都是能打探出底細(xì)的。
哪家是郡望、哪家是縣望,一眼便能分清。
劉政眼珠子轉(zhuǎn)了半響,方才在屬官的提醒下弄清這人底細(xì),原來只是一白身而已。
“閣下祖上可當(dāng)過三公,當(dāng)過九卿,當(dāng)過世代二千石?族中可治過經(jīng)學(xué),有什么學(xué)問傳世?”
“都沒有……你祖父舉孝廉得縣令,父為斗食小吏,至你這一代人已是白身!”劉政手指重重錘案,“州里謀的是國事,是天下事,你區(qū)區(qū)一介沒落鄉(xiāng)豪,怎敢置喙?”
“左右,與我趕將出去!”
甲士鐵靴踏地欲動時,劉虞廣袖一揮。
“且慢,即是論家國天下,如何不能讓壯士獻(xiàn)計?”
“玄德,你說劉府君之言有失妥當(dāng),可有何解?”
劉備拱手道:
“回州君,方才劉府君所言,由幽州士民撥錢,敢問這幽州士民是誰?無非是黎元百姓。”
“劉府君欲割幽州民膏飼虎,可問過凍餒邊民?”他指向窗外,風(fēng)雪中似隱約傳來市井哀歌,“幽州連年兵災(zāi),民不聊生。若為了退敵,橫征暴斂……幽州必生禍亂。”
“某若是檀石槐,大不了拿了錢貨,再一通攻殺下來,抄掠四野,激起民變。”
“待來年幽州內(nèi)外疲敝,便更好破關(guān)了。”
“此絕非退敵之策,實教檀石槐知漢兵可欺也。”
劉虞沉思道:“玄德所言為是,宰割黎民,壯大鮮卑,委實不妥。”
之所以將劉備等屯將召來,其實倒也不是劉虞親近下層軍官。
實乃數(shù)日前,劉備聯(lián)合奔命兵屯將們上書州里,早早言及警備邊防之事,劉虞見上書之人是一介白身,草草看過一眼后便將那文書丟入火中。
誰料,短短四日,邊情驟變。
這回便是劉虞再輕傲武人,也不得不重視劉備了。
“玄德既然認(rèn)為此計不妥,可有別的對策。”劉虞聲線沉靜,卻驚得劉政心中一顫。
“州君!”
劉虞伸手打斷:“不必多言。”
“諸公早些時日都說大雪來臨之前,鮮卑人就會走,如今雪過天晴,鮮卑人在何處,他們越來越朝南邊走了!”
“爾等既對兵事,無甚見解,莫不如聽聽壯士所言。”
劉備頷首道。
“檀石槐的目的從來不是并州,而是幽州。”
“而且,在下以為鮮卑人雖大作聲勢四路來犯,實則主力卻是朝著廣陽郡來的。”
廣陽太守劉衛(wèi)心下大震:“何以知之?”
劉備又道:
“熹平大敗后,漢家邊塞千瘡百孔,正是胡兵用武之時,檀石槐所求非錢糧,乃斷漢家脊梁耳。”
“州君這兩年多行德政,不斷吸引鮮卑、烏丸部落來歸附漢家,安定邊防。”
“檀石槐不愿見到漢家邊塞安寧,也不愿看到烏丸繼續(xù)依附漢軍,一定會來打擊幽州,使得歸于漢家的部落回到鮮卑陣營,為其羽翼,薊縣在廣陽郡,是州治所,也是整個幽州的軍事中心,一旦開戰(zhàn),便是鮮卑人首要摧毀的目標(biāo)。”
“往歲冬日,他出兵試探,漢軍反應(yīng)并不激烈。”
“探得虛實后,今歲卷土重來,只怕不會再輕易退走。”
“他必會趁著漢家新敗,邊防尚未穩(wěn)固,一舉破之。”
眾人聞言皆是毛骨悚然。
滿堂驟起抽氣聲。
漁陽校尉悄然退后半步,鐵甲鱗片窸窣作響。
“烏丸校尉新敗喪師,漁陽營方才重建,再遇強敵,如何能敵……”
“說不定來者還是檀石槐,稍不留意,只怕身死軍破也。”
惶恐之際,劉備開口道:
“戰(zhàn)攻守御,在于人事,而非天定,幽州兵馬雖大失元氣,卻非全然不可戰(zhàn)。我兵雖寡,然眾志可成城。”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派兵馳援居庸關(guān),只要擋住了鮮卑南下廣陽郡的勢頭,五阮、漁陽、盧龍方向的敵軍,亦難有作為。”
四位太守交換眼色。劉政忽得嗤笑:“白身論戰(zhàn),紙上談兵,州君盡聽他信口胡謅……”
“區(qū)區(qū)一介鄉(xiāng)豪,他又如何算的中檀石槐動向?”
話音未落,染血翎羽,破門而入。
“報——!”
信使撲跪時,冰碴簌落:“州君,延邊烽燧盡滅!鮮卑王旗現(xiàn)于上谷郡!”
“賊兵先鋒已開始攻居庸關(guān)。”
頃刻間,劉政臉旁抽搐。
……
局勢分析了然,劉備本以為眾人自有應(yīng)敵之心,誰料半天過后,還是拖延不休。
四家太守聽聞檀石槐王旗就在上谷郡,便更沒人敢?guī)Пナ鼐佑龟P(guān)。
那漁陽校尉手握千余精兵,全騎全甲,卻避而不戰(zhàn)。
其余太守麾下都是郡兵,眼見漁陽營都怕了,便更加氣餒。
諸縣少年豪杰見此,氣惱異常,紛紛揚言要自去居庸守塞。
劉虞看在眼里,卻未多言,當(dāng)即散會。
當(dāng)夜,劉備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對漢庭邊將失望至極,正欲召集人手私自離營。
誰料,還沒出發(fā),驛館木門忽傳來輕叩聲。
劉備啟扉時,風(fēng)雪倒卷,卻見劉虞獨立庭中,身后竟無隨從。
“州君?”
黑衫刺史徑入陋室,解裘時不經(jīng)意間露出內(nèi)里葛布中衣。
劉虞一生清貧,至少表面上一直維持如此。
“白日,玄德在州署所說,虞深以為然。”
“然虞只是刺史,只有監(jiān)察之權(quán)。”
“漢家雖有刺史私自領(lǐng)兵征戰(zhàn)的慣例,但虞新到幽州,既無功績,更無治兵之術(shù),難以服眾,四郡太守各懷鬼胎,這般拖延下去,居庸難保啊。”
劉虞凝視青年眼中灼灼星火,想起日間他剖陳利害時胸有成竹,目下能依賴的只怕就只有這些胸中還有一腔熱血的年輕人了。
“玄德認(rèn)為,守住居庸關(guān)需要多少人。”
劉備道:“至少千余精兵。但鎧甲、守城兵械要具備。”
劉虞無奈搖頭,幽燕一共就三支精兵,護(hù)烏丸校尉營已被率先打爛。
扶黎營,駐遼東,遠(yuǎn)在千里之外。
漁陽營呢,兩年前遭遇毀滅性打擊,近一年來方才重組,其校尉還怯戰(zhàn)得很。
其余則都是奔命兵、積射士、郡兵、囚徒。
別看劉備只要求小小一千人,想全甲套裝上去,現(xiàn)在劉虞還真辦不到。
“刺史無權(quán)擅開武庫、分發(fā)兵械,得上書朝廷調(diào)撥。”
劉備嘆息道:“廣陽郡距離雒陽不下兩千里。就算羽書六百里加急,那也得四天,來回就是八天。”
“八天里,天知道局勢還會怎番變化?”
“既然州君提供不了甲胄,我等只能連夜啟程,輕裝趕赴居庸關(guān)。希冀關(guān)城內(nèi)還能有多余鎧甲吧。”
劉虞頷首:“玄德可先行一步,待某安撫好州中吏民,定率援兵救援居庸。”
得到了劉虞準(zhǔn)許,劉備自是行動迅捷,當(dāng)夜便帶了本部奔命兵收拾細(xì)軟,準(zhǔn)備離開薊縣。
田楷部得知消息亦緊隨其后。
黎明時分,天方亮。
劉虞出城為奔命兵送行。
正規(guī)軍被擊潰了,卻得讓填線兵收拾殘局。
劉虞心中不是滋味,這些奔命兵大多都是少年人,也不知此戰(zhàn)能活著回來幾人。
“州中鼠輩,蠅營狗茍。”
“玄德,滿身浩然之氣,不畏身死,實在羞煞我等也。”
劉備拱手道。
“州君言重了。”
“備十五歲離家,游遍四方,與盧公學(xué)書,不舍晝夜,跟游俠學(xué)劍,練到手?jǐn)啵笊谟牟ⅲ瑤锥入U死于虎狼之口,就是為了學(xué)得本領(lǐng),希冀有朝一日能盡忠報國,振興漢家。”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自當(dāng)為國為民。目睹山河淪喪而作壁上觀,與草木腐朽何異?”
“此去居庸關(guān),不能守住關(guān)城,某便殺身成仁。”
“州君,再會!”
“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