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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昭昭如日月

光和二年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了北國萬里河山,天地間頓時一片蒼茫。

雪花如同羽毛般輕盈,自天而降,靜靜地鋪滿了街道、屋檐和凹凸不平的土路。

胡人的騎兵早已遠去,他們的足跡和戰場上的殘尸被無情的風雪所掩埋。

漢軍很快收復幽州全境。

南下的難民們在雪中穿行,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形成一團團白霧。

這些人衣衫襤褸,但臉上無不洋溢著笑容,在經過一個冬天的對抗后,他們終于可以保住性命。

至少不用妻離子散,被胡人抓去草原當奴隸了。

“好雪啊,好雪啊,瑞雪兆豐年,玄德,明年幽州必是大豐收。”

下洛縣內,劉虞與劉備漫步街頭。

“統漠聚之戰的勝利不僅極大的鼓舞了漢軍士氣,還改變了我們這些幽州高層的命運。”

“如果漢軍當真在此戰敗,四個郡太守被免官是小,幽州被破是大,說不定虞也得下獄罰金。我等皆是欠了玄德一條命啊。”

“虞已上書朝廷為玄德請功。想必并州戰事結束后,最遲到春天,朝廷的嘉獎就會傳來了。”

劉備忽然駐足:“敢問州君,此戰我軍斬獲敵首多少級?”

劉虞也沒隱瞞,其實他這種級別的人若不想讓劉備參與分功,很容易就能把戰功獨吞了。

不過,劉虞人品還算可以,沒有虛報,也沒有多報。

“我漢兵多躲在虎落陣中,折兵較少,不到九百,斬獲卻不下兩千三百級。”

“算上漢軍在鷂兒嶺救回來的俘虜,清算損失,正好平了。”

“漢家制度,殺敵損失均等,無功無過。”

“虞僥幸,與四位太守沒被御史彈劾。”

“倒是代郡、上谷兩郡太守丟城失地,已檻車下獄。”

劉備心下恍然:“烏丸營呢?”

劉虞靠近劉備,輕聲道:“公綦稠這廝本來該死的。可烏丸營前后損失斬獲均等,公綦稠便無功無過了。”

“玄德矯詔奪軍,假冒千石官員,也是個死罪。這部分軍功你就別想了。”

“諸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給你保著消息呢。”

劉備吸了口氣,連忙拱手道謝:“多謝州君。”

如此看來,雖然漢軍打下了一場大勝,將幽州胡騎驅逐出境。

可全程獲益的就只有劉備一個,其他人的戰功全去抵這些官員的失責之罪了。

“州將,能不能為那些戰死的將士討些撫恤。”

劉虞搖頭:“很難,你也知道,自西方起了羌亂以來,國庫耗竭,朝廷入不敷出,就是朝中公卿的年奉也減為了原本的四分之一。”

“底層士兵的撫恤早已聊勝于無。”

“虞只能保證將他們的尸首一一安葬,其余的……沒辦法。”

劉備嘆了口氣。

國家沒錢,真是干啥都不行。

“就是安撫災民,也不是靠朝廷發錢。好多都是虞自己掏錢在辦事兒。”

劉備瞳孔驟縮,道:“可是州君你向來是兩袖清風,哪來的錢……”

劉虞笑著拍了拍劉備的肩膀,給這個沒進過官場的小年輕上了一課。

“虞兩袖清風,不代表虞的妻妾也是兩袖清風啊。”

“那些個太守們,平日里總會有求于我,財貨都送往拙荊那里了。”

“當然他們也可以不給,除非不怕虞去彈劾。”

“沒有這些,玄德以為虞如何去賑救上谷、代郡的流民?”

劉備恍然大悟。

劉虞在幽州勤儉儉約,以禮義教化百姓,深得民心,是漢代出了名的清官。

等到他遇害時,公孫瓚派兵搜他的家,卻發現他的妻妾都穿著綾羅綢緞,人們因此懷疑劉虞表里不一。

其實也不一定,想要辦事兒手里就得有錢。

尤其是在邊郡,想要安撫流民,讓那些國境內的烏丸老老實實聽話跟漢軍一起打鮮卑,這都得花錢。

就劉備這些時日的觀察來看,劉虞為人確實好名,但他也不是花架子,真是再利用自己的職權辦實事兒的。

拋去他軍事方面的無知,這人在漢家宗室里也算的上個豪杰了。

“走吧,我們回薊縣。”

劉備點頭。

剛行幾步,便見街頭數十流民突然半道攔截,一個個伏跪雪中,無不涕泣。

這場面把劉虞嚇了一跳,鮮于輔急忙拔刀,將刺史護在身后:“你們要做什么?”

“從事,退下。”

劉虞見眾人沒有敵意便走上前扶起了老者。

領頭的老頭四十好許,葛衣勝雪。

看得出來,平日里他沒干過農活,手上一點老繭都沒有。

劉備與那人對視一眼。

老頭眼睛深邃而顧盼有神,眉毛濃密且略帶弧度,像是劍鋒一樣銳利,一看就是個直性子。

劉虞問道:“老翁,為何沿街涕泣。”

那老頭指向身后的眾人。

“州君,老朽乃是為了漁陽名士陽方正而哭,也是為我大漢朝而哭。”

陽方正?劉備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這位名士本名陽球,與鮮于輔一樣都是漁陽人,后來入了雒陽先后擔任尚書令、司隸校尉。

在劉虞與那老頭說話時,劉備悄悄問道:“從事,怎么回事?”

鮮于輔左顧右盼,顯得異常謹慎,他將劉備拉到一旁,小聲道。

“玄德還沒聽說啊?初冬,陽球便死在雒陽了。”

劉備之前在縣衙與公孫瓚說到過此事,就是不知內里詳情:“陽方正一心為國,為何族人淪落至此?”

“唉,玄德還是年輕了,雒陽是什么地方啊,是咱們邊州人能擠得進去的嗎?”鮮于輔嘆息道。

“與我等同是州里人的那位,素來以嫉惡如仇聞名于世,他鐵面無私,出手狠辣,動輒滅惡黨全族,皇帝正需要一把刀來收拾京都權貴呢,于是把他拔擢為司隸校尉監察京都。”

“他一上任便揚言要殺盡京都惡宦,除盡豪強,還天下一個日月昭然,海清河晏。”

“事實上,陽球也確實這么做了,那為禍天下多年的大宦官王甫,以及阿附閹黨的太尉段颎今歲皆被族誅。”

“京師豪族聞風震恐,莫不銷聲匿跡,陽球一時風光無兩,成為皇帝身邊的大紅人。”

“全天下的豪杰好似都看到了大漢再興的希望。世人都盼著陽球能成為橫掃積弊、澄清域內的神劍呢。”

“結果你猜怎么著?只過了一個秋天,陽球便被大宦官曹節重新扳倒,落到如今這副身死名裂,族人流放上谷徙邊的下場。”

清濁相殺,血洗雒陽,今歲冬日的這場事變,震撼了整個大漢。

在此事件中,先后倒了一家權宦,三公里死了兩公,波及清流黨羽甚眾,流放徙邊者更是數以萬計。

就連名士蔡邕也被波及其中,淪為了逃犯。

“上谷郡是什么地方?北邊可就挨著鮮卑王庭彈汗山。”

“流放到這,這不是逼著陽家人都去死嗎?”

“那些人,估計便是陽方正的親屬了。”

“他們自認為無辜,多半是想求州君庇護呢。”

劉備仰面承雪,睫毛上的霜花隨著吐息輕顫:“陽方正雖手段殘暴,但他本心卻是為了大漢除奸。”

“沒想到這般人物終究是被朝堂吞沒了……”

簡雍猛灌苦酒,搖頭道:

“雒陽公卿的枕席下,每一寸都鋪著我邊郡男兒的骨,流著我們邊郡兒郎的血!”

“可那熱鬧繁華地,是中原權貴們玩弄權術的地方,不是咱們邊州人能輕易入局的。”

“背后沒有靠山,即便是如陽球這般狠辣,也終究是曇花一現。”

“玄德,我可與你提前講明白,這回你立下大功,少不得朝廷嘉獎,但你要是去京都,我可不隨你去。”

劉備納悶:“憲和何出此言?”

“玄德性子烈,又見不慣不平事,遲早在京都惹出禍端。”

“在那可不比幽州,幽州的刀劍在明面上,朝廷里的箭矢可都在暗地里,看看陽球、段颎的下場,就咱們這種邊郡武夫去了京都啊,會被滿朝公卿啃得骨頭都不剩下。”

關羽點頭道:“憲和說得在理。”

“如今朝廷昏暗,清流濁流內斗頻仍,邊關這種最需要人才的地方卻沒有人愿意來。”

“大兄留在邊地,或許有機會能殺出一番功名。”

“邊關需要豪杰,邊民也需要大兄啊。”

劉備頷首,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太毛了。

京城里的那些王八蛋,劉備當年留學時是見過的。

據傳有些大姓子弟,就不點名道姓了,專門以強-暴他人新娘為樂……

仗著家世無惡不作的更是比比皆是。

這要是給劉備遇到了,多半得拿鞭子抽到死,大不了棄官而逃,當一輩子逃犯,這事兒換做中年劉備,他會考慮一下得失。

但少年劉備是絕對干得出來的。

有些事兒目前也無法改變,干脆眼不見為凈。

待到立下大功,在圖謀進京不遲。

眾人閑談間都為陽球的遭遇感到惋惜,也為如今的朝廷感到憤怒。

“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童謠唱的沒錯,這就是如今的大漢。”

劉虞聽到百姓們訴苦,怔立雪中,掌心劍柄被攥的滾燙,他不禁嘆息流淚。

“何時,我漢家百姓才能重新看到光啊。”

無人回答。

良久,暮雪吞沒了劉備身影,少年捧起一把雪,黯然道:

“州君,那要耗費的時間可就長了,自安順二帝以來,世風日下,朝中官卿貪暴橫行,地方小吏率獸食人,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邊塞,人人皆苦。”

“不過,我等也并非無計可施,余少時去雒陽白馬寺,聽到胡僧誦經曰: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備以為這話說的很對,君子行事,磊磊落落,便是世道昏暗,也當昭昭如日月,離離如星辰。”

“守得一心正,不怕夜幕來。”

“遲早有一天,我等要還大漢一個朗朗乾坤。”

劉虞會心一笑,對這少年是越發喜歡了:“天下人若皆如玄德這般有志氣,漢道又怎能不興?”

劉備旋即拱手道:“恕草民冒昧懇請州君,幫幫他們,今日助他們一臂之力,或許來日也是為我幽州保留了力量。”

劉虞沒有拒絕,他感慨道:“好,玄德當真是上天贈與我幽州的良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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